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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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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敏像个瓷人一样仰着白胖的面孔,使人生出一丝怜悯,这种怜悯又含着
隐隐的嫌弃。他不愿想象一年前曾经与这个姑娘一起在赣江边发生的火热的故事,
那是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那时的鲁敏敏是苗条的,搂抱在怀中让你感到青春的怜
爱;现在,她的胸脯远比过去宽厚得多,腰部也没有什么线条,让人联想到整整
齐齐立着的一袋白面和一个足可以做鲁敏敏母亲的中年妇女。卢小龙发现鲁敏敏
穿着灰布裤子的大腿显得十分粗大,穿着布鞋的脚也十分肥厚,裤子因为弯膝而上
抽,露出脚脖以上的一截小腿,也像个丰腴的妇人一样白胖壮实。在赣江边上的
她,只有臀部和大腿有着女孩的丰满,手臂是纤瘦的,肌肉是绷紧的,小腿也是
修长而瘦削的。现在,这段白亮光泽的粗腿既让你生出一丝不正当的肉欲,也让
你望而生畏。这已经是一个在体积和重量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女孩了。
鲁敏敏的那双手倒因为丰腴比过去好看了,过去比较单薄瘦弱,现在白白胖
胖地放在木沙发扶手上。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衣服,袖子半长不长,腕上的一
段手臂虽然不像小腿那样令人生畏,却也今非昔比,饱饱满满地长上去,隔着薄薄
的衣服,显出成熟妇人一样滚圆的大臂。领口的扣子敞开着,看见一牙里面的白
汗衫,也看见脖颈下一抹饱满的袒胸。当往下扫描时,你便能想象到她有粗壮厚
实的胸部,却没有乳房的特别隆起,这是整体的饱满,只有高原,没有山峰。
卢小龙为自己不由自主的绘画观察感到十分不舒服。看见鲁敏敏那有些弧度的厚实
的脊背,他甚至涌上来极为可恶的念头:和这样的女人上床,真是做不动她。一
瞬间,他眼前掠过猴子骑在石马上的图画。他本来是怀着一片善良的温情看望鲁
敏敏,没想到见了面,竟生出这样多的胡思乱想。
鲁敏敏的脸倒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皮,
希望她能够有一些反应。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鲁敏
敏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在痴呆中做了微微的闪避。他又轻轻摸她的脸蛋,鲁敏
敏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痴呆的面部有了这些动作,显出一点生气,让你隐隐
约约看到过去那个鲁敏敏。卢小龙站在鲁敏敏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很黑,
也很润泽,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湿度,很舒服。这样摸着她的头发,无视了她粗壮
的身体,便也唤起了一点亲切的回忆。
一直坐在鲁敏敏身边的鲁继敏这时将妹妹像个大小孩一样往后搂了搂,让她
靠在沙发背上,说:“她现在就是这样傻呆呆的。”卢小龙点点头,溜溜达达走
了几步,看了看客厅两边的房间,问:“你爸爸妈妈呢?”鲁继敏说:“还没有回
来。”卢小龙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了看客厅里的摆设,问:“你们家被抄过几
次?”鲁继敏说:“三次,北清大学马胜利来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来抄了一次,
作家协会造反派来抄了一次。”卢小龙又看了看显得旷荡的客厅,说:“到你们家
一看,就知道抄得挺彻底的。我看你爸爸妈妈屋里的书柜全是空的。”鲁继敏
黝黑的面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卢小龙,说:“我们自己还抄了几回,把所
有的书报杂志全当废纸处理了。”鲁继敏坐在鲁敏敏沙发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搂着
鲁敏敏的肩膀,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不时摸一摸鲁敏敏的头发,似乎在抚
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动物。有了这个小动物的陪伴,她和卢小龙的谈话就显得自然
些。鲁敏敏的目光始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当鲁继敏梳理她头发时手重了一些,
她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挡一下,而后,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遥远的
地方。
当鲁敏敏成了特大号的洋娃娃放在旁边不需多理睬时,鲁继敏渐渐成了卢小
龙的谈话对象。这个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长着一张比较黑的圆脸,一头很茂密的短
发,一双很黑的眼睛,比较厚的嘴唇,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鲁敏
敏身边,终于引起卢小龙的注意。从她的目光中卢小龙敏感到,这正是对方一直
渴望的。当卢小龙把注意力放在与鲁继敏的谈话上时,鲁继敏便把搂着妹妹的手
拿下来,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坐姿的调整立刻将鲁敏敏更彻底地排除在谈话
之外了。鲁敏敏现在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呆着,他们只需靠着这个石
雕谈他们想谈的事情。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鲁继敏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
道:“爸爸还在挨批判,妈妈早已靠边站了,是不是走资派还没有定。这个我们现
在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她问卢小龙:“你们学校是不是已经开
始分配了?”显然,她想将话题从父母身上移开。卢小龙说:“已经有第一批同学
去了北大荒农场,还有一批人上个月刚分配到青海锻造厂。”鲁继敏问:“你打算
去哪儿?”卢小龙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当兵?也可能去不成,
那就干脆去农村插队。”鲁继敏观察了他一下,说:“当兵的可能性大吗?”卢
小龙说:“看来不大。我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性,我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太好,
学校军宣队一直想整我,我想我最后可能会选择去农村。”鲁继敏一直十分注意
地听着,这时插话道:“去农村挺好的,可以想办法凑一些人,到一个村子里改天
换地,做一点事情。”卢小龙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这个打算,既然是
去农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酝酿,也要凑一拨好一点的人。”鲁继敏垂下
目光想了想,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卢小龙说:“或者一拨人去一个工
厂,我也可能去江西联系一下。反正不管是去工厂还是去农村,要找一个好一点
的地方,带一拨人,能够干点事。”
鲁继敏似乎想说什么,一直没说出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鲁敏敏,对卢小龙
说:“要是鲁敏敏没受伤,那你倒可以带上她去。”卢小龙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
鲁继敏旁边的鲁敏敏,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发呆。卢小龙说:“是,
如果像她过去那样,我肯定会想办法带上她。”鲁继敏又看了看卢小龙,问:“你
想带多少人?”卢小龙说:“这没有一个准数,二三十个吧,多点也行。”鲁继
敏咽了口唾沫,目光直直地看着卢小龙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可以吗?”卢
小龙看着鲁继敏,原想随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么不可以”,然而,他发现鲁
继敏凝视他的目光有些特别的含义,文化大革命以来获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对这
种目光一下就明白了。因为他从未对鲁继敏在意过,当她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时,
他既有作为男人成功的感觉,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感受。一个并不难看的女孩对他
有崇敬爱慕之心,总能多少打动他;而一个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这种似乎是会说
话的眼睛凝视他,他又觉得不大对劲。鲁继敏在他眼里更适合直来直去地说话,
并不适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表达什么。她的比较粗糙的面孔,厚嘴唇,较矮
的个子,拙朴的形象,都和这种别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后说话中的困
难暧昧劲,也显出一种寒伧感来。卢小龙此刻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有种粗糙的肥
皂味,同时注意到对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衬衫领子已经很脏。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问道:“鲁敏敏现在生活能够自理吗?”鲁继敏转过头
端详着妹妹,说:“你让她做什么,她还都会,自己穿衣服、梳头、洗脸、上厕所、
吃饭、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诉她。你告诉她现在去睡觉,她就站起来去睡觉,
要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你告诉她现在帮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里摘扁豆。”鲁
敏敏听到谈她了,转过头往这边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卢小龙问:“现在家里主要
是谁在照顾她?”鲁继敏说:“主要是我。”卢小龙说:“如果你走了,鲁敏敏谁
管呀?”鲁继敏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里的鲁敏敏,
说:“到那时可能她就好点了吧。”卢小龙想了一下,说:“要是还没好呢?”
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因为头很低,黑眼珠周围的
眼白也显得很大,她说:“那也不能让我管一辈子呀。”不知为什么,鲁继敏的
这个回答让卢小龙有些不舒服,他说:“鲁敏敏还是得有人管。”鲁继敏说:“我
父母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姐姐在南开大学,听说她们早晚要分到外地农场
去,还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不管家里的事,再说以后她也得分配呀,
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管。”卢小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他不动声色地说:“实
在不行,我带上她吧。”
鲁继敏一时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躲开她的目光站起来,双
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来回走了走。客厅里除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空空荡荡,
荒凉颓败。他又走到两边的房子看了看,左边一间大概就是鲁湘岭的,写字台前
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是碎裂的,卢小龙早听说
过马胜利抄家时的情景,迎面的一大排书柜都是空的,靠后墙的床上铺着一檩破旧
的凉席,枕边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右边一间肯定是鲁湘岭妻子的了,知
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迎面同样是一壁书柜,书柜中同样空无一书,显得黑
洞洞的,靠窗也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对面的房间格局基本对称,靠后墙也是放着
一张床,床上也是铺着一檩旧凉席,枕头旁居然也是一本《毛泽东选集》。
大概由于书柜的空洞,显得整个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萧条。卢小龙又回到客
厅里,站到鲁敏敏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敏敏,站起来。”鲁敏敏听见对她的
吩咐,乖乖地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很壮,瓜子脸露着小孩的憨样。卢小龙又说:
“敏敏,坐下吧。”鲁敏敏便驯服地坐下了,并不在乎卢小龙立在她面前的压迫,
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卢小龙的肚子上。卢小龙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走,
说:“可以慢慢教会鲁敏敏做很多事情。”鲁继敏正想说什么,院门口有人叫喊
起来,鲁继敏说:“可能东厢房要搬来新住户,我过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卢小龙和鲁敏敏了,他对鲁敏敏说道:“敏敏,转过脸来看着我。”
鲁敏敏便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发现了和鲁敏敏说话的方式,就是你要对她下指令,
她会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对她下指令,或者你在她身旁谈和她无关的
事情,她都不会做出反应。即使谈和她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她也
很少反应。卢小龙说:“敏敏,把手伸过来给我。”鲁敏敏把手伸了过来。卢小
龙握住她轻轻捏着问:“舒服吗?”鲁敏敏似乎是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丝微笑,整
个面孔和直愣愣睁大的眼睛都一动没动。他又用力握握鲁敏敏的手,问道:“疼吗?”
鲁敏敏还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当卢小龙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时,
她有了一个往后抽手的本能动作,没抽动,便又老老实实地留在卢小龙的手中。
她丰润的面孔和清白不动的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憨厚来。
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
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
题,你还认识我吗?”
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卢小龙近近地
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鲁敏敏那双
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她似乎
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
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
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
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
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
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校园
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
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几个大学
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
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
红卫兵的队伍,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
西苑时,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
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
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
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
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
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
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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