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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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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烟卷,而后狂吸了几口;手有些发颤。

“我看他落伍了。”树人寻思着,顶好是实话实说。“啊!”堵西汀的瘦脸紧缩起来,象个晒干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长,很难看。“你坐下!”

树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张叽吱乱响的小凳儿上。“啊!”堵先生点了点头。“告诉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样好处——还肯把青年介绍给我。我在这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堵西汀始终看着指间的烟卷。“你要干什么?是往别处去,还是要留在这里?一共有几个人?我有许多办法,可是哪一个办法也不安全。我自己的岁数并不大,我还自居为青年,可是阴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户。你有胆子?”他翻眼看了树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树人点了点头。

“好!要上前线,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经手的事,都要急快,因为不晓得我自己几时就被抓了去;在狱里我还能工作,不过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给你工作计划,非到急难的时候,不必来找我。”

“到前线和留在此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前线急于需要工作人员,此地需要铲除汉奸的人员。”堵先生的手颤得更厉害了。“此地已有人把太阳旗预备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观;我与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看见阴影就认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将黑影赶了跑。你要做哪样?”“到前线去!我们一共五个人,我不敢替他们决定什么,因为——”

没等树人说完,堵先生几乎是命令式的说:“快走,问他们谁走,谁不走。九点钟以前等你的回话,走的今晚——啊,至迟十二点吧——就可以走;不走的,听我的分派。”“好,我九点以前回来。”树人立起来。

“不要回到这里,到湖上街九号去!”

7

象箭似的,树人跑回洗家。拉开客厅的门,他的大眼扫了一个圈。“时人和易风呢?”

金山跳了起来。“他们还没回来。怎样?”

“事情有,得等他们商议;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坐下!”平牧乾高声的说,“看你这头汗!”“什么时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表。“七点半,也许快个一两分;阴城的午炮是随便放的,快慢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紧紧握住牧乾的手。

 第八

“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炸弹轰碎,现在我们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不是枪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的。“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象她所惯听的交际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决定要走,桂枝想象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扰——好,不说什么了。”“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第九

阴城的人真不喜欢“战争”这两个字。假若能避免,不论是用什么法儿避免,他们都情愿把轰炸阴城的仇恨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战争是国家对国家的冲突,而阴城的人是一向不准谈国事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茶馆酒肆里都重新贴起红红的“莫谈国事”的纸条,而且真有不少便衣侦探来视查那红纸条儿灵验不灵验。

阴城的官吏更怕战争。由内战的经验,他们晓得以兵戈相见是最冒险的事。按着他们心里的政治生活的意义来说,战争永远有毁灭自己的政权的危险;就是一次打胜,也保不住不引起将来的失败。现在这不是内战,可是,由他们看,到底有相同之处。主战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么高,理由有多么正当,总算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便必会连根烂,势力瓦解。因此,阴城的最高级官吏对战争几乎是完全没有意见;自己,并且叫阴城的人,闭口不言,万不能冒失的说出强硬的话,而把自己陷在烂泥里去。小一些的官吏,深信他们的上司的态度是最聪明妥当的,一方面他们怕战争的来到,危及他们个人的生命财产,一方面他们希望上司能贯彻反战的主张;即使战争真会起来,而阴城依然能保持中立,永久的中立,阴城好象是在中国日本之间的一个小独立国,极聪明的永不被卷入旋涡!

芦沟桥的事变,所以,在阴城上下一致的预言中,是可以就地解决的;恐惶,可是决不悲观。

敌人攻打平津了!阴城颤了一颤,在颤抖中希望着这不过是加大的芦沟桥事变,早晚还是可以和平了结的,一定。他们并不为平津着急,倒是为事情还不快快结束而发慌——快快的结束吧,对谁都有益处,哪怕是将平津用一种什么顾全住面子的方法割给日本呢。因此,平津的陷落,给阴城的刺激,简直是一种不便说出的喜悦——这可就快结束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呢?

同时,他们也看准了,应当在平津事件结束之前,他们必须抓住时机,活动着点,多进些钱。在一个小机关里,象捉去曲时人那么小的一件事,也会敲到一千块。别的,那就无须详细的说了。

可是谁会想到呢,上海居然也打起来了!天下会真有这样愚蠢的事!阴城的最高官吏在加紧敛钱的工作中,不免微微有些悲观了。中国,就凭中国,怎能和日本打呢?白死些人,白丧失许多财产。阴城的最高官吏因悲观而几乎要爱民如子,决定不肯叫阴城的人受什么损害,而取着保境安民的态度。

这时候,在报纸上描写着的炮声,震动了阴城的青年男女们的心。就是那些老实的人民中,也有的握上了拳头,挺起了胸来的。可是,连老带少都深知道他们的兴奋是容易碰上霉头的,所以他们只能心中欢喜,而决不敢在实际上有什么表现。他们只能期待着,象海底下的暖流似的,希望到了时机便会发生作用。

这时候,另有一批人,比青年们更热烈。他们不但兴奋,而且着手预备该做的事了。这一批人在雅洁的书斋里,或精美的澡堂单间儿中,或特等的妓班内,或甚至于中学的会议室中,兴高采烈的开着他们的会议。他们之中,有的头发已白,有的烟灰满面,有的风流自赏,有的臃肿迟笨,可是脸上都发着一点不常见的光彩,象久在阴暗的地方居处,忽然见到了阳光。他们不拥护阴城的政府,不爱他们的国家,也不爱日本。他们的判断完全独立,与憎爱无关。他们的心象镜子那么客观。上海战争一起来,他们看到,战争已不会极快的收束。他们的好机会到了。机会是万不能失去的。早晚,早晚,他们看准,日本人会来到阴城的。阴城政府,他们晓得,是不想用枪炮向太阳旗射击的。这是好是坏,他们不假以思索。他们只想用什么方法替日本人把太阳旗插在阴城的城头上,而不由阴城政府手里把城池献出去。他们不爱阴城政府,可也说不上反对政府。不,绝不是反对政府,因为他们与政府有来往,在政府里有许多亲密的朋友。他们只是要先走一步,走在阴城政府的前面。自然,他们若走在前面,不用说,他们就会取政府而代之了。可是,这绝不是什么革命或斗争,而只是机不可失。他们该抓住机会,作几天官儿了。既然机会不可失,那么用些不大体面的手段,也就无所不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同他们不愿与阴城政府为仇作对,他们也并不想忠于日本,与其说他们要感谢日本人给他们带来好机会,还不如说他们要感谢自己又来了一步好时运。他们有时候可以想象到,就是阴城被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分占了,他们也有方法对付一切,也可以从中取得利益,何况这一回只是日本一国呢?在智巧上,他们并没把日本人放在心里。他们不佩服任何人,只崇拜自己,甚至于崇拜自己给敌人磕头的美妙姿式。他们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可是每逢看到论及世界大势,和政治动向的文章,他们就不由的一笑置之。这些文章,据他们看,都是纸上谈兵,迂生的腐谈。真正的文章,假若他们肯动笔的话,是只论到自己怎样利用机会,是由我及他,是自内而外;什么世界大势,政治理论,狗屁!

在阴城,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因为他们会把羞耻放在一边,而向一条狗媚笑,假若那条狗对他们表示强硬。

可是,他们却怕一个人——堵西汀。假若他们的媚笑可以软化了一条狗,他们便庆祝自己的成功;在他们的看法,这是他们的胜利。但是,他们没法使堵西汀不拒绝他们的媚笑与磕头,而且准知道堵西汀是玩惯了手枪与炸弹的。设若没有这个怪物在阴城,他们简直可以在马路上,高声宣传他们的主张,阴城的政府是不会拦阻他们的,因为大家都是一路人,绝不肯公开的互相仇视。他们与政府的共同仇敌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过,政府呢有军警保卫,而他们可没有武力保护自己。因此,他们得在妓院或书斋里开会,而且得时时变动地方,好使堵西汀的手枪不易瞄准。同时,他们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党羽,而随时的向政府陈说,应当严加防范。在这件事上,他们一方面赞成无情的政府对青年们的摧残,一方面还觉得政府作的不够,非得他们自己得到政权的时候不能扫清了年轻的那一群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条老鼠似的躲避着这些卖国的恶猫。

 第十

大时代的所以为大时代,正如同《神曲》所以为伟大作品:它有天堂,也有地狱;它有神乐,也有血池;它有带翅的天使,也有三头的魔鬼。在这光暗相间,忠邪并存,变化错综的万花洞里,有心胸的要用狮一般的勇气,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边,把火炬投向黑暗处。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时节,我们才算完成了大时代的伟大工作。大时代的意义并不在于敌人炮火的猛烈,我们敢去抵抗,而是在于用我们的鲜血洗净了一切卑污,使复生的中国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

一般的说来,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兽性的。只有在大时代里的英雄,象神灵附体似的因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兽性完全抛开,成为与神相近的人物。有了这样的神人与英雄,我们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诗。

在这种意义之下,先死的必然称“圣”——用个宗教上的名词;因为他的血唤醒了别人对大时代的注意与投入。

易风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平他看见了,从北平他出来了,他决定去干,不再在阴城等待着甚么。干什么?战争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军。假若他考虑一下,他一定会想到什么为国家保存元气,什么大学生应当继续去求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作退避到后方的自解,正如已经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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