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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飞燕-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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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冲上去拉了他,两人的剑光合拢,大汉们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头的水花般被轻易劈开,他们就这么冲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渐渐远了,可叫嚣声犹在耳畔。弱飖没有半点欣喜。“展铭,这是哪里,我们好像迷路了。”她望着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铭倒在她臂弯中。“展铭,展铭!”弱飖抱着他摇晃,却赫然发觉他的面色灰败,右臂上的伤口渗出墨色的汁水——那镖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溅在弱飖的衫角,灼出几道乌迹。失败了十多次以后,这堆半湿的柴火终于燃起了通红的火光。夹杂着灰烬的白烟蒸腾着,直冲上了这废庙大殿半颓的梁架,熏得弱飖咳个不止,眼泪汪汪。
  弱飖将注满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时有水滴从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来,落入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弱飖又抚了抚展铭的额头,自制的解药好像不是很对症,展铭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发热。弱飖不晓得这是好了些,还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这一路上,她已经干掉了三拨意图取他们人头去顾家领赏的人。她知道现在苏城中每一个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寻找他们。此时这个废庙还算安全,但迟早会被找到。“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弱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再易容改装一番。
  弱飖蹲在庙门外一摊积水前,身上已换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着泥膏的盒子。弱飖从盒子里挖了一团黄褐色的膏药便往面上抹去,颊上顿时现出几道污痕,衬得别处的肌肤越发的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这样的颜色是天下每一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若是别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肌肤,定是千般装扮、万般爱惜;可为何她却要用这样晦浊的颜色污损?一个女孩儿的娇丽妩媚能有几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这些膏末,会发觉那面庞再也不会引人窥视,再也不必掩饰。蓦然间,一种酸楚的滋味一点点涨了上来,浸得一颗心也苦涩不堪。
  突然风中有些许异响,弱飖警觉地抬头,响动是从一堵将塌的泥墙后传来的。弱飖蹑手蹑脚往墙边走去。墙后数十丈处是一面古城墙。城头上生出好大一株黄桷树。大约是借着这树繁盛的枝叶避雨,一对夫妻就卧坐于其下。
  那夫妻两人都是乌蒙蒙的颜色。男的两只眼黑洞洞的,直直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他那两只枯槁的手中有一搭无一搭地拉着一把断了弦的胡琴,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别扭——这便是引她前来的声音了。弱飖听了好一会,才听出这原来就是他们午间奏过的那一曲《分飞燕》。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拣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个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来本是盛赏钱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便只盛了些许冰冷的雨水。女人将雨水捧到男人口边,咕噜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过倒进口中。弱飖原先以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一动,方才发觉那女人的双腿已齐膝断去,残肢处包着些同样分辨不出颜色的布片,一些红黄色的脓血浸出来。
  弱飖站在那里,这整个早春的寒气从她周身的气孔中涌了进来。“不!”弱飖转身就逃,不防一脚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却不及拭一拭,就接着跑下去。她逃得如此惊惶失措,好像要逃脱某种被注定的命运。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废庙,伏在门框上,让一颗乱哄哄的心安静下来。她侧着头望着火焰旁的展铭,他的面孔在跃动的红光中忽明忽暗。弱飖缓步走了过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抚来抚去。小时候每当她做了错事,便会这样子向他求饶。“展铭!”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应和着,没有睁开眼睛。“展铭,我……要走开一会,你不要乱走呀!”弱飖将唇瓣贴上了他紧闭的眼睑。“会有人救你出去,给你治伤的……这,对我们都好。”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力地咬了一口,终于决然地站了起来。她到方才那摊积水旁,双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扑到面上。水花四散,扑打在她的额发与前襟上。弱飖大力地擦洗着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过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许久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凝视着水中涟漪圈圈扩开,渐渐平展如镜,映出她重又无瑕的容颜,还有……另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
  弱飖缓缓抬起头,展铭左手提剑,受伤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树身。“你上哪里去?”展铭问弱飖,颊上两抹病态的嫣红。他分明高烧未退,却不知为何爬了起来。弱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起来了?”在两边衣上拭着手,站起身来。展铭右臂往树上一撑,站直了,厉声问道:“你要去找那个雷老爷子!是不是?”弱飖咬了咬唇,一绺湿透了的额发落下来,贴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地把这句话说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铭却被这声回答惊了一下,口气变软了,“弱飖,不要去,你这是引虎驱狼。”弱飖侧过头去,不答。展铭继续道:“弱飖,为何如此?我们以前还有过更艰难的处境,也都过来了……”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哪儿?”
  “看着他们!”弱飖猛地止步,指着黄桷树下的那对夫妻。展铭一时收脚不及,差点就撞上了那堵泥墙。
  已没有了琴声,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脚上,琴弓横亘于地。两堆同样蓬乱油腻,辨不出黑白的头发挤在一处,女人露着参差不齐的几颗黄牙,一行涎水从嘴角挂了下来,淌在泛着油光的领上。
  弱飖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们!十年后我们就会是这种样子!”展铭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让自己的眼睛忍受这等凄凉的景致。他急切地挥动了手臂,像在向谁发誓一样,低声叫道:“弱飖,相信我,我们不会这样,不会,不会!”弱飖却再度侧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弱飖脖上一凉,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了上来。弱飖欲转头,却不敢转,只听到展铭的声音,“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这只手依然很稳,贴在弱飖脖上的剑刃没有一丝颤动。“你不记得娘亲死的时候说什么了吗?你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么?”
  弱飖不顾剑锋,抬头看天,天上只有铅灰色浓厚的云,一重重,越压越低。“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大约就是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贱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离,又哪能相亲相爱?弱飖的心肠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娘亲让你照顾好我,你这算是照顾好我了么?”项上的剑顿时抖起来,有如风中残枝。弱飖决然转过头去,直盯着展铭,道:“你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无形的长矛掼穿了展铭,他踉跄数步退开,稳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墙。他睁大眼睛,问道:“你真要去?”他问这话时的眼神,有如海啸之前的洋面,阴郁平静下却有无数潜流涌动,蕴着无从估量的力量。
  弱飖觉得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那是在娘亲死后第三天。展铭端着那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米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那过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动。然后那碗粥就飞出了窗口,展铭从身边拎出一只红泥瓦缸,又往外一掷。弱飖飞跳了起来,去抱那瓦缸,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口粮,可还是没有赶上。瓦缸中倾出一地微黄的小米,好似摇落了满树的桂花。弱飖记得那时自己气呼呼地吼道:“你疯了?”展铭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弱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有了一点惧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了,可那个女人就在数十步远处,不,是盘踞在她的头脑中,固执地不肯离去。弱飖终于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走吧!”这几个字从展铭齿间迸出。弱飖低着头说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会让人来救你出去的。”展铭没有搭腔,他一手拖着剑,一手扶着泥墙,摇摇晃晃地走开。湿漉漉的泥墙,墙头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绿衫越来越黯然,一点点溶入了这雨后黄昏的水雾之中,也一点点地烙上了弱飖的眼睛。
  “到了!”前面领路的丫头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纱帘,牛油火把的光亮顿时让弱飖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着头,只敢去看地上的绿毡,以及踏在的毡上,涂着鲜红豆蔻缠着金缕丝带的小脚。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爷子抬起头,往这边瞟了一眼。就在他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许勇气,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楼下的漫不经心,而是实实在在的悸动。弱飖碎步进屋行礼,雷老爷子略扬了扬手道:“那边坐下!”弱飖在侧席上跪坐下,垂首盯着面前的紫檀木几。
  雷老爷子发话了:“可惜,我帮不上你哥哥什么忙了。”弱飖猛然抬头,插满发间的珠翠乱颤,划出一带虹影。“我派的人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他……”弱飖惶急地站起,却忘了身上所着的并不是她穿惯的短衣。她一脚踩上镶着银边的裙角,几乎跌倒了,双手当空乱舞,推翻了紫檀木几。“咣当!”一声,小几四脚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爷子的话让她整个人僵住了。“我听人报告说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捡了一个俊美少年回家……”“紫家小姐?”弱飖疑惑了。“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轩上。听说她亲身守在榻前,伺候汤药呢!”弱飖脑中轰然作响,想起那天——
  富态锦袍的公子面颊微红,小声道:“曲子很好听!”声音细如蚊蚋。
  展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慢慢地重新跪坐下来,两只手重在膝上搁好,腕上一对烟水翡翠的镯子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一声清鸣。雷老爷子问道:“现在他没事了,你还要留在我这里么?”弱飖点头。“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都还能有贵人相助的。”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太爷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分。”
  第二章 夏
  红烛高烧,一股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推动着银红的灯围转个不停,绸上那些工笔美人一回回地从弱飖眼前流过,如日月穿梭,来去往复。
  “太太请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蓝的茶盏,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会,初时尚袅袅的热气已经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来岁的女人却依旧闭目不语,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一只波斯猫雪白的毛间不住揉动。那女人也曾非常的美艳过,不过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贵养出的赘肉早已填满了她面上所有灵性的轮廓,再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眉梢年华已逝的凄惶。三四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脚捏肩。旁边或坐或站着十来个女人,从三四十到十来岁的都有,正自顾自地斗牌,好似眼中都没有这一幕。
  “太太请用茶!”弱飖再次重复了一回。大太太终于不胜其烦了。“去拿!”她轻踢了一个为她捶脚的小丫头。小丫头忙跳了过来,接了弱飖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扑”的一声,一线黄褐的水流喷了端茶的小丫头一头一脸。“这都是什么呀?涮锅水也比它要好些。”茶盏应声滚落,顷刻间便将那榻上银丝精绣的面子污损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盏,却听大太太一边拭唇一边道:“小穗,去收拾了!”顿时就又有一个小丫头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打扫干净。弱飖皱皱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罢了,老爷一年收这么多待妾,个个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弱飖叩了个头道:“奴婢名叫弱飖!”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一边凑过身去看着斗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名儿,倒似生来就要给人做婢妾的呢!”
  弱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按说她应该给这些太太姨太太们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现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该怎生处置?正犹豫着,重重绫罗之中突然挤进一双乌溜溜的瞳子,衬在无一丝杂色的眼仁上,好似两颗方从寒潭中捞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过,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线轴,一根线头拖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奶奶,纸鸢飞不见了!”男孩子带着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边。大太太抚着他的头发,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让老李给你再扎一个。”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现在就要!”弱飖不自由主地站了起来:“奴婢给孙少爷扎一个吧!”
  “咝!”一幅茵罗被弱飖裁成凤凰的式样,蒙上了细蔑扎就的骨架,两下里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欢呼一声,高举了这只通红的凤凰,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久雨初晴后的天空一片蔚蓝,凤凰风筝的三道尾翼当空掠过,好似将最绚灿的晚霞撷下一朵。弱飖抬头看天。湛蓝,赤红,如许分明。她不自觉地合上双眼,随手从身边柳树上扯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便有“呜呜”的哨声颤出。那哨音悠扬婉转,追着天上的纸鸢,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睁开眼,小男孩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的跟前,两眼闪闪发亮,尽是仰幕的神情。七年前,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小男孩,说:“今儿起,你有个哥哥了!”哥哥为她扎过纸鸢,和她吹响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虫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声气说过:“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个男孩子从她生命中删去,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细想这十六年,却也没有什么当真值得一记,忘就忘了罢,就当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这么想着,吐出口里的绿渣,灿然一笑,道:“这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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