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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飞燕-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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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数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满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扭头见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从皎皎明辉中浮了起来。不过弱飖马上就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不,不是浮起来,而是穿越。弱飖抬头时,恰恰见着他御风而来,不染半丝凡间烟火之气。在弱飖尚在神思迷离之时,那刀光就已裂空而来。时光突然顿住,千载东逝之水,亘古经天之月都凝定下来……只是一刻。然后,声色俱去,只有深蓝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残影。
  满目的喧嚣繁华转瞬即逝,只剩得这一天一地的寂寞,让弱飖腔子里的一颗心空荡荡地浮着,竟没了个落实的地方。只觉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洒来,只怕也会沉溺其间、虽死无憾。弱飖环视众手下,见到的都是骇到极至,却又万分留恋、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后弱飖才发觉,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爷的毡轿。旋即周围四骑顿时矮去一截,四具头颅滚下水中。只是一声,这四人头颅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后那顶轿子在正中裂开,清明的波光飘过一带血色,随波浮载,连江心那轮圆月,也浸成绯红。
  弱飖命张三虎去察这人底细,本没料到会有结果,谁知还不过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历放在她桌上。这人本是十余年前苏城名家之后,累世书香门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爷而举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见他在城外荒坟上烧纸,未焚尽的黄纸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讳。张三虎本不喜多言的,还是忍不住加上几句:此人绝顶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无声名,正应刻意结交,若能收为自用,当是上上大吉。
  弱飖犹豫着,并不太想去招惹这个人,那一刀给她留下的悸动太深了,以至于从那以后,她都对自己的刀法失了兴致。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收伏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与展铭的会面。
  昨日一会后,弱飖就将手中筹码盘了又盘,算来以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敌住楚方那一系人马,当不在难处。惟楚方此人剑法,尚无人可敌。若集自己与手下几员大将群战之,又恐折损过重,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展铭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复,令他浑不费力便将整个苏城收于掌中。总要有个稳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杀楚方。弱飖并不想与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钱,一方做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没了后患。遂令张三虎着人与他交涉,约下今时之会。
  长幔轻拂之下,一个幻影附于幔上,扬身入楼中。风鼓罗纱掣回,那幻影便从中落了下来,凝于椅上,化作一个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黄。棕黄的斗笠,一幅淡青色的面纱,将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地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想,该说话却早已干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青纱的后面,似有气息起伏,弱飖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己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罢。“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开了腔,“你要雇我做杀手么?”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哪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寒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那人突然轻笑,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罢?”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光,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一个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岁的雷老爷子,活脱脱地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呆住。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飖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吟。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
  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拄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涌出。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倾。积雪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触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们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可弱飖只觉得丹田之中空空荡荡的,方才挡开楚方那剑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
  她此时既惊且疑,不晓得自己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复,却为何会被楚方拦个正着,落到这等境地。弱飖一面细细调均了呼吸,一面庆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怀里,摸住那烟花,点燃,一朵硕大的牡丹,当空绽放,其焰将堕之时,复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昼之时,依然明艳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顿时热闹非凡,俨如严冬之日,忽作春色满园。接连十余朵后,方复归于静寂。
  楚方捂住了创口,手背顷刻间便被血水浸没。可他一旦举刀,依旧稳如磬石,刀身上杀意凛凛。他对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讽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个张三虎,已尽数死于此地,还能唤何人救驾?”
  弱飖在心中祈祷:“快来,快来……”她看着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乌沉沉的无一丝光亮,心知当刀与肩平之时,楚方便会发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与敌偕亡的绝招!弱飖知道,这应是他所能挥出的最后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这柄残刀决然接不了此招。
  当刀只余一寸便要平肩之时,楚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面上突现苦笑,惨淡如此时的天地的余光,道:“弱飖,我们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却不现纹丝动静,答道:“又不是我寻上你,是你自家找来,那黑复与你本是宿敌,你何必助他?”
  楚方听了这话,不满地叫道:“若你与展铭干掉了黑复,这苏城便为你二人天下,哪里还有我的活路?你……你为何必要去与那姓展的合流?”说着便生出些戚容来,只是刀上气势却丝毫不懈,愈运愈足。“弱飖,由他们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们两败俱伤,你我那时……”
  “那时,还不是轮到我们这般打一场?”弱飖却直起身,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与肩齐。就在这一刀嗡然作响之时,他身后突然一股恶寒袭来,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楚方见弱飖眼中莹然生光,不由大惊,便欲转身回刀,却已来不及。只能用数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墙头。然后脚下猛蹬,将积雪向来人面上扑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内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间璀璨的明芒忽闪。刀光过后,只觉天地忽然昏暗,弱飖的双目一时间竟然有如盲了一般,无以视物。耳边传来“啊”的喝叫之声,待她好容易看清时,见楚方倒在地上,双手极力抱头,口里“嗬嗬”乱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血水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软白的残瓦上,使得大块雪团落下。那雪团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那竟是一条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跃动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猩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恐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他放过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他这么一步步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提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火石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澄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吸了去,变得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地再次一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飖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
  玉环躺于少年的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它还是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怎么会有人那么酷似雷老爷子?这世上若有人可令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大概是那时有忠诚的仆人将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个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地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并报仇来的。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作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看见那少年衣袂翩翩,跃过楚方的身侧时,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廓,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高亢直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己。
  “不再欠人?无人欠己?”弱飖突然想起来,“不,自己还欠了别人,还有人欠了自己。”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衣裙,扎紧了大腿下端。“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应付得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爬行了起来。
  一路上不时有石块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哪里寻展铭,平日里精明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绝不能爬到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去。弱飖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仅有惟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里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孽满身,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一浮出脑海,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灵智便如雪临火上,消溶无形。她眼前的雪光愈来愈亮,眼中被这白晃晃的光芒占满了,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刻,还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时骄阳的那种炽光。
  展铭脑中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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