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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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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们站起来了,再没有伤口了。”
“只有心头的伤口。”她说。
她又接着问道: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谁?”季尔马什问道。
“我的孩子们。”
“这么说”表达了几层意思,它意味着:“既然你从不对我谈起,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一字不提,既然每当我要打破沉默时,你都不让我开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说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在高烧、恍惚和谵妄中,她常常呼唤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为谵妄中也能观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尔马什的确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和一位母亲谈论她失去的孩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他又知道什么呢?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亲遭到枪杀,倒在地上被他发现了,他救起了她,当时她几乎是尸体,这个尸体有三个孩子,德·朗特纳克侯爵枪杀母亲后,带走了孩子。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况。那些孩子们后来如何?还活着吗?他打听了一下,只知道这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刚断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关于这几个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问,但得不到答案。当地人对他的询问只是摇摇头。他们不愿意谈德·朗特纳克先生这个人。
人们不愿谈论德·朗特纳克,也不愿和泰尔马什说话。农民有一种爱猜疑的怪脾气、他们不喜欢泰尔马什。凯门鳄泰尔马什令他们不安。他为什么总是看天?他在干什么?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显然他是个怪人。这个地区正处于激烈的战火、大动荡、大混乱之中,人们只干一件事,毁坏,只有一项工作,屠杀从们忙着烧杀抢掠,忙着相互布下陷阶,设下圈套,忙着相互厮杀,而这位孤独者却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万物的无边宁静之中,他采摘草木,只关心花鸟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险人物。他显然失去了理智,从不躲藏在荆棘后面,从不向任何人开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怀有几分畏惧。
“这是个疯子。”过路的人说。
泰尔马什不仅孤立,而且人们见他就躲。
谁也不向他提问题,谁也不回答他。他无法打听他想打听的事。战争蔓延到了别处,人们在更远的地方作战。德·朗特纳克候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就泰尔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战争忘在脑后了,除非战争刺他一下。
听到那女人说“我的孩子们”,泰尔马什不再微笑了。母亲哭了起来。她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处在深渊底部。突然她看着泰尔马什,用几乎气愤的声调又叫了起来:
“我的孩子们呀!”
泰尔马什像罪犯一样低下头。
他想到德·朗特纳克侯爵,侯爵肯定不会想到他,也许根本忘记世上还有他这个人。他明白这一点,他在想:“老爷嘛,危难时认你,危难过去就不认你了。”
于是他自问:“当初我为什么要救这位老爷呢?”
又自答道:“因为他是人。”
对这个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着想:“果真如此吗?”
他辛酸地自言自语:“早知如此!”
这件事使他很沮丧,因为他在自己的行为中看到一种谜语。他痛苦地思索。看来善行可以产生恶果。拯救狼就等于屠杀羊。谁为秃鹰修补翅膀就该为它的钩爪承担责任。
他的确自感有罪。这位母亲本能的气愤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拯救了这位母亲,这减轻了他拯救侯爵的过失。
但是孩子们呢?
母亲也在凝思。他们两人的思绪很接近,虽然没有明说,而且也许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亲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着泰尔马什。
“不能这样下去。”她说。
“嘘!”泰尔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说。
她继续说。
“你不该救我。都怪你。我宁可死,那样我就能看见他们了。我就能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呆在他们身边。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们。”
他拉起她的手臂,给她号脉:
“镇静一点,你又发烧了。”
她用几乎冷酷的口吻问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远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无主,用变得柔和的声音说道,:
“你明白,我不能这样呆着。你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这很不一样。你不知道的事,你就无法判断。你没有孩子,对吧?”
“对。”泰尔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没有了孩子,我还是活人吗?谁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开枪,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尔马什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瞧着他,沉默了。
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
她变得比他希望的更听话,她一连几个小时蹲在老树下发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单纯心灵,往往在沉默中寻找庇护。她似乎不再试图去理解。绝望达到某种程度时,连绝望者本人也无法理解。
泰尔马什观察她,内心十分激动。面对如此的痛苦,这位老人像女人一样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话。她显然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她曾经是母亲,而现在不再是母亲了!她曾经是奶妈,而现在不再是奶妈了!她不可能听天由命。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确,让一张粉红小嘴吮吸你,将你的灵魂从肉体中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创造她的生命,这种感觉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着,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消沉,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不语的固执念头是可怕的。怎样才能劝解沉溺于固执念头中的母亲呢?母爱是绝对的,无法和它说理。母亲之所以崇高,因为她是一种动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动物性。母亲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儿。
因此,在母亲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东西。母亲嗅觉灵敏。天地万物的巨大而隐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处事轻率盲目,然而又充满了睿智。
泰尔马什现在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开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多远就精疲力竭。一刻钟以后就迈不开腿,必须停下来。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过,不陪你也许是好事,因为我对你没有多少用处,反而给你惹麻烦。这里的人对我还能宽容,可是蓝军会怀疑我是农民,农民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连眼睛也不抬。
顽念导致疯狂或英勇。_但是一位可怜的农妇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亲,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逻想中。泰尔马什在观察她。
他想方设法让她干点什么,给她拿来针线和顶针。她果然缝制起来,这使可怜的凯门鳄很高兴。她依旧遇想,但她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象。她渐渐恢复体力,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滞无神。她一面缝,一面低声哼唱晦涩难懂的歌。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尔马什听不清楚。她停住听鸟叫,仿佛鸟给她带来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动,她低声自言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往里面装满栗子。一天早上,泰尔马什看见她出发了,她的眼睛茫然盯着森林深处。
“你去哪里?”他问道。
“我去找他们。”
他没有挽留她。七真理的两极
在几个星期的拉锯战以后,富热尔地区的人们只谈论两个人,他们截然相反,但从事同一事业,即并肩进行伟大的革命斗争。
野蛮的旺代战争仍在继续,但旺代人已处于劣势,特别是在伊尔埃维兰。那位年轻的革命派指挥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尔大胆地击败了六千名保皇派,消灭了叛乱,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叛乱。在这以后,革命派又屡次胜利,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局面。
形势改观,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这个地区,毫无疑问,共和国处于优势。然而这是哪种共和国呢?因为在逐渐成熟的胜利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国,恐怖的共和国和宽大的共和国,前者主张严酷,后者主张仁慈。它们之中谁将占上风呢?宽容和不宽容的这两种形式,分别以两个人为代表,他们都拥有威望和权力,其中一人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人是文职特派代表,他们之中谁将取胜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后盾,他带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营的可怕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一切都应服从他,因为国民公会的法令明文规定“凡释放被俘的叛乱分子首领并任其逃窜者将被处死”。他拥有救国委员会授予的全权,还有由罗伯斯比尔、丹东、马拉签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从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军人,他的后盾是一种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击敌人;他只有心灵,用它宽恕敌人。作为战胜者,他认为自己有权宽容战败者。
因此,这两人中间出现了潜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们两人都沉溺于自己的遥想,但两人都在与叛乱分子战斗,而且各有各的杀手铜,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博卡热地区,人们都在谈论他们,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们,目光流露出不安,因为这两个绝对相反的人同时又亲密无间,是对手也是朋友。从来没有更强更深的感情使两颗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过宽厚者的命,脸上还留着刀疤。他们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则,一人遵循温和原则,但他们又彼此相爱。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宽大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严酷无情的彼拉季斯①。不妨想像阿里穆斯会成为奥尔穆斯的兄弟②。此外,被称作“无情者”的那个人同时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扎伤员,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临时或正式医院里,看见光着脚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无所有,把一切都给穷人。哪里在打仗,他就去哪里,走在队伍前头投入激烈的战斗;他有武器,腰间挂着马刀和枪,但又没有武器,因为他从不抽出马刀,从不碰他的枪。面对打击,他从不还手。人们说他当过教士——
①俄瑞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杀母以报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挚友。
②阿里穆斯和奥尔穆斯分别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恶魔与善神。
这两个人,一个是戈万,一个是西穆尔丹。
在这两人之间是友谊,然而在这两个原则之间是仇恨,就好比一个心灵被一分为二,由两人分享。戈万的确接受了西穆尔丹的一半心灵,那温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给西穆尔丹留下所谓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产生。这场潜在的战争不可能不爆发。一天上午战斗打响了。
西穆尔丹问戈万:
“战争进行得怎样了?”
戈万回答说:
“您和我一样清楚,朗特纳克的帮伙被我打散了,现在他手下只剩几个人,躲进了富热尔森林。一星期以后,他将被包围。”
“两星期以后呢?”
“他将落在我们手里。”
“然后呢?”
“您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决。”
“你又是宽宏大量。他应该上断头台。”
“可我赞成军法处决。”
“而我,”西穆尔丹反驳说,“我赞成革命性处决。”
他直直地盯着戈万,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对女人作战。”戈万说。
“可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肯把在卢维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热的老教士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对老人作战。”
“可老教士比年轻教士更坏。白发人宣扬叛乱就更危险,因为皱纹起作用。别再假慈悲了,戈万,弑君者同时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给终盯着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会让太子从里面出来的。我不对孩子作战。”
西穆尔丹的眼神严厉起来:
“戈万,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玛丽·安托万内特,你就该和女人作战;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护六世,你就该和老人作战;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该和孩子作战。”
“可我不是政治家,老师。”
“你可别成为危险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时,叛乱分子让·特雷通走投无路,挥着马刀独自向你的部队打过来,你为什么喊‘闪开,让他过去?’”
“总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里,你看见士兵们正要杀死受伤后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约瑟夫·贝齐埃时,就喊‘你们往前走,我来对付他’,并且朝天放空枪。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杀死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你错了。如今这两人都成了帮伙的首领,约瑟夫·贝齐埃就是小胡子,让·特雳通就是银腿。你救了这两个人,却给共和国添了两个敌人。”
“我当然是想为共和国争取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朗代昂那场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三百名农民俘虏?”
“因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虏,我希望人们知道共和国也赦免保皇派俘虏。”
“那么,如果你抓住朗特纳克,你也会赦免他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农民吗?”
“农民无知,而朗特纳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但朗特纳克是你的亲戚。”
“法兰西是我最亲的亲戚。”
“朗特纳克是老人。”
“朗特纳克是外国人。朗特纳克没有年龄。朗特纳克招引英国人。朗特纳克就是侵略。他与我之间的决斗只能以死亡告终,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万,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沉默片刻,两人对现。
戈万又说:
“眼前的九三年将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尔丹惊呼起来:
“你可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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