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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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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上的绿叶子,一起一起儿的扯将下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当下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气,我带着你还走走吧。”秀姑听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
到了家之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要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今天天上这天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别的。人换了一班,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替自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自睡觉了。
自这天气,秀姑觉着有什么感触,一会儿很高兴,一会儿又很发愁,只是感到心神不宁。但是就自那天气,有三天之久,家树又不曾再来。秀姑便对寿峰说道:“樊先生这次回来,不象从前。几天不见,也许他会闹出什么意外,我们得瞧他一瞧才好。”寿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来了。他们那亲戚家里总看着我们是下等人,我们去就碰上一个钉子,倒不算什么,可是他们亲戚要说上樊先生两句,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秀姑皱了眉道:“这话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不如意的话,咱们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象对不住似的。”寿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来麻烦你,这实在也应该的事。”父女们这样的约好,不料到了这天晚上,寿峰有点不舒服,同时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声,秀姑就不让她父亲去看家树,以为天晴了再说。寿峰觉得无甚紧要,自睡着了。
但是这个时候,家树确是身体有病,因为学校的考试已近,又要预备功课,人更觉得倦起来。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点稀饭,便勉强的打起精神在电灯下看书。偏是这一天晚上,伯和夫妇都没有出门,约了几位客,在上房里打麻将牌。越是心烦的人听了这种哗啦哗啦的牌声,十分吵人。先虽充耳不闻,无奈总是安不住神。仿佛之间,有一种凉静空气,由纱窗子里透将进来。加上这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铜檠电灯,用绿绸罩了,便更显得这屋子阴沉沉的了。家树偶然一抬头,看到挂着的月份牌,已经是阴历九月十一了,今夜月亮,该有大半圆,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里既是烦闷,不如到外面来看看月色消遣。于是熄了电灯,走出屋来,在走廊上走着。向天上看时,这里正让院子里的花架挡得一点天色都看不见。于是绕了个弯子,弯到左边一个内跨院来。
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垒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色的,在这阴沉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凄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四布,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仿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后来月亮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呢。那月亮正朗朗的照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闷,于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月。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树便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噗驛噗驛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不是下雨了?于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着寒气,向人品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到地上。家树正这样望着,一片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叶一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着。
现在,家树只觉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边院子里的打牌声一点听不见,只有梧桐上的积雨,点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很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起涌上心来,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沙啦,水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连忙走回屋子里去,先将桌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风雨袭人,劝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这里留了字?未免破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有点象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曾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整,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想想,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展转不寐,把生气的事,象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看一个铁帽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不住,我病了。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
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妻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着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清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起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着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对面对的立着了;坐着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
家树还不曾答话时,陶太太从外面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诚来探病,他张罗张罗,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张字条来。乃是〃风雨袭人,劝君珍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字看得出是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医院看看好,不要酿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皮倦的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何丽娜看到,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树,依然稳睡。于是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条,自出房去了。
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上医院,中途经过邮局,将给秀姑的信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一检查,也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病好,自然是照办。
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看护道:“密斯关怎么不陪着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边指着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在打听自己来没有来呢。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一看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象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件淡青秋罗长衫,全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啊〃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
当下二人走到廊下,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昨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理想上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去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
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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