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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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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下,只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惭愧得很,我不会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真的吗?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回到这边席上来坐。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时候还早啊。”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头有些昏。”伯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说要回去,正好借风转舵,便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账,共是十五元几角。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出舞厅,到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抬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起来,西崽一鞠躬,接着去了。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破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见平地。象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伯和自认是主人,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家树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丽娜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家树挤在一处。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车子开动了,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道:“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树这边一侧,丽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丽娜回转脸来,连忙对家树道:“真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家树笑道:“照密斯何这样说,我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气的。”伯和道:“是啊,你这些时候,正在讲究武术,象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不在乎。”何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对家树一笑。四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车的喇叭遥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何小姐操着英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
这里他们三人回家以后,伯和笑道:“家树!好机会啊!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家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么态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笑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冬瓜汤?家树,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家树笑道:“我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家树道:“表嫂这话,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陶太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的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家树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挡住,木隔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回来,因想他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
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
当下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张芦席,芦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床红呢被,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得有一种很破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吃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
现在屋子里剩了一再一女,更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家树道:“你抽烟卷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灯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账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账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我妈接一点活做做。”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
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道:“你接着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象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你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家树道:那怎敢当!树面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然而坐。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我看你的样子,很象我一个女朋友。”凤喜摇摇头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象我长得这样寒碜。”家树道:“不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起,家树见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大笑。
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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