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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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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于是用手指画着桌子,发出微笑,有五六分钟,没有作声。任黄华知道这话说出来,与他有些关系,也不便逼着问。两个人都不好作声,反而沉寂起来。陈黄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多多的买些正阳报。”任黄华道:“这一层,我早知道。但是只怕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陈黄孽道:“任先生打听这事做什么,有意和梅又芳办菊选吗?”任黄华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帮忙。但是据我想,竞争的人很多,要办也不容易。这事非陈先生帮忙,那是没有希望的。”陈黄孽笑道:“我也不过是照票宣布,能帮什么忙?”任黄华笑道:“总不能想一点法子吗?”陈黄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诉你了。”任黄华道:“买票的法子,秋叶香金竹君当然行之在先,我们来办,已经退了。”陈黄孽道:“那倒是真话,他们两方,每天在报馆里坐买有好几千份报。报馆里为他们这样乱七八糟竞争,每天要添上一万多份报。再也多印不出来,因为再要多印,就赶不上发行时间了。”任黄华道:“我说不是?法子已经被人家抢着用去了。真要竞争,非别开生面的干不可。”说时,脸望着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有没有别开生面的法子?”陈黄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办的。”任黄华见陈黄孽说话,已经有些松动。便道:“不能办,那也不要紧。你且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商量。”陈黄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话,当真有什么法子呢。”任黄华伸头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后坐到陈黄孽并排的一张椅子上来。一只手执着陈黄孽的胳膊,低低的说道:“当然不能让陈先生白帮忙。”陈黄孽笑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并不为此。”任黄华道:“陈先生当然不为此。但是在当选的一方面,怎样能够不酬谢酬谢?多呢,我不敢承担。一百之数,包在我处。”陈黄孽将身向任黄华这边就了一就,也低着声音说道:“他们凭着买报竞争,谁也要买几千份报。一千份报,就是三十多块钱。你若是这样办,岂不太便宜了?”说着合着眼睛缝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点,《毛诗》一部如何?”任黄华见他已经开了价钱,这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便道:“陈先生有所不知。这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凑着办的。梅又芳她哪管这些帐?我只好特别要求,《毛诗》折半罢。”陈黄孽再三的说,这事责任重大,社长晓得了,是要丢饭碗的。而且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给他们,少了实在办不过来。任黄华只得又添了五十,共凑成二百元。陈黄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应照办。任黄华便问,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梅又芳当选呢。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对人说。”任黄华道:“陈先生既然帮我的忙,我当然不会和人说。”陈黄孽道:“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印完了报之后,将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来,用我们的报纸,专门印他几千张。但是光印这面,不印那面,又不象是报上剪下来的。所以照着报上的样子,也挖了一块广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这样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来,就真假难辨了。用这样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许多信封分别寄了来,我们看也不看,扔在票匦里。等到将来开匦,岂不是十拿九稳的当选吗?人家要查弊病,哪里去查?”任黄华点头称赞不已,连说是好主意。便约定了当天晚上票款两交。这日下午,任黄华果然七凑八凑,凑了二百块钱,就在晚上送到陈黄孽家里。陈黄孽却搬了四五卷纸票子给他。任黄华道:“这是多少票?”陈黄孽道:“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些忙菊选的人,哪里会运动几千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据我今日切实打听,他们每人不过几百票罢了。都是靠着托朋友们,你买几份报,我买几份报,每日凑合个几十票。谁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没有把握,至于拿钱出来买几千份报,哪有这种魄力?你这里是一千五百票,比他们至少要多出一半来,你还怕不当选吗?”任黄华一想,这倒上了他一个当。若是买一千五百份报,那也不过花五六十块钱,如今要贪便宜,倒多弄出好几倍来了。但事已做了,后悔也不成,只得拿了票回去照办。

转眼五天,已经过去,这菊榜就快发表了。任黄华家里,本来还有几个钱,中学毕业以后,没干别的什么,专门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闲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还没有发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议论一阵,定了几个办法,一,发表后的第三天,宣告就职。这天烦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让她去那个皇后。二,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几个包厢。三,送花篮匾额。四,晚上在梅又芳家里吃酒打牌。任黄华认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戏,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丧气。于是把第一条改了。改为《贵妃醉酒》,《麻姑献寿》,《嫦娥奔月》三出戏,让梅又芳自挑一出。议论已定,大家分途去办。他们这一班人里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爷班子,花钱的事,自然不算什么。任黄华还怕那天不能十分热闹,又写了两封信到天津去,过两个同志来。一个是前故督军殷石荣的儿子殷小石。一个是前海关监督金道平的儿子金大鹤。这两个人真是逸少班头公子领袖,都因为父亲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游玩,每人带了万把块钱,到上海去住几时。不料没到两个月,钱就花光。倒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北上。一来在服中,不便讨姨少奶。二来在南方,钱花光了,也没有讨论到嫁娶一层。不过彼此相好,把她们带着北上玩玩罢了。到了天津,住下来了,已是一月,这时任黄华想起他来了,所以特意写信去请。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时好全体出发。

又过了两天,正阳报上的菊榜,已发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秋叶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吴芝芬。这张榜一发,舆论大哗。以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还有可说。梅又芳居然当选皇后,这实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但是捧梅又芳的人,这天却是个个欢喜。任黄华向来是十二点钟才起来的,这天八点多钟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叫着听差问道:“报来了没有?”听差的将报送上,他坐在棉被头上,赶快就把正阳报第二张打开。那心里正是有些摇摇不定,生怕落了选。等到一眼看见,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里才把一块石头落下,而这时朋友的电话,也是不断的来,都是报告梅又芳当选的。任黄华索性不睡了,便在九点多钟,起了一个早,把所有几个亲信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李星援孟北海而外,还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们都是起床洗脸梳头以后,不久就来的。所以任黄华的小小一间屋里,被雪花膏生发油的两股气味,弥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纪最小,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绿哔叽的驼绒袍,海绒紧身坎肩,最是漂亮。麻一振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走上前,拦腰一把将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脸上,乱碰乱嗅。皮日新两手一推,说道:“老麻,你总是这样动手动脚的,下流极了。下次你倘再要动手动脚,我就恼了。”路尚仁道:“也难怪老麻捉你开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据我猜,今天穿得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宝那里去露一露。带我襄个边儿,行不行?”一提到翠宝,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说道:“现在还是早上,怎样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宝那东西全是一张嘴好,早就许我一双毛绳鞋,到如今还没有送我。”皮日新道:“凭什么许送你毛绳鞋?”孔菊屏道:“捧下车,我没输两百多块吗?”皮日新道:“这是过节的事,你一辈子还记得呢。”孟北海道:“喂!这是主人翁请你们来谈菊选的,不是请你们来谈嫖经的。把这话暂且放下,行不行?”大家这才停止争论,听孟北海说话,孟北海道:“现在对梅又芳那天就职的事,样样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职的通电,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这种通电,要做得好一点,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说。在我们芳社里,还应该上个劝进表呢。这个在报上发表了,她就好根据我们的劝进表,发表通电。”大家听说,一致赞成。任黄华道:“这个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阳报去。”李星槎道:“黄华这话不错,是要特别加快。而且这篇东西,总要做得堂皇富丽才好。”大家都认很是。任黄华道:“这个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这一问不打紧,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个熟人,从前做过书启师爷,四六例很在行。现在没有做事情,只是当一名穷录事。只要我们给个块把两块钱,他就肯做了。这个时候,他还没上衙门,可以去找他。”任黄华道:“既然有这个人,好极了,你就去找他罢。”说着马上在身上掏出两块钱,交给孟北海道:“烦你就去一趟,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应了。

这个录事,姓单名习虚,住在观音庵后门的偏屋里。这时正弯着腰,两只手捧着一口小铁锅,在煤炉子上烤饭。一抬头见孟北海进来,连忙将锅放在一边,说道:“请坐请坐。”孟北海一看这样子,主人翁自己烧饭,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烟献茶了。简简单单,就把来意说了。同时掏出那两块钱放在桌上,说道:“小小一点润笔,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罢。”单习虚笑道:“做这一点事还要钱。”孟北海道:“你的境况,我深知,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这篇东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马上就动手?”单习虚想道:“我从来做东西,也没有逢到这限时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时怎样抓得起来。但是说不行吧?又舍不得那两块钱。”孟北海看见他踌躇的样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来。便道:“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等。下午三点钟,我再来罢。”说了,孟北海自走去。这里单习虚急急忙忙,把饭吃完,将茶杯子里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砚池里,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神。不知不觉之间,磨了一砚池浓墨。将墨放下,便把破网篮里的书,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样书,一种是《骄体文选》,一种是《骄体尺犊》,一种是《留青新集》。把这三种书,前后翻了几本,肚子里便有了些词藻,于是一面拟稿,一面涂稿,自己又深怕做迟了,赶不上钟点,做了几十个字,便站在门口,看一看对过小油盐店里的钟。所幸自己在十一点多钟就动了手,还不妨多多参考一下书。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誊出来。那文是:

诚惶诚恐,谨奏者:橙黄桔绿,已尽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尧

天舜日,人人诵太平之歌。墨雨欧风,处处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

点缀维新,草草劳人,铺张莫旧。花天酒地,京都为首善之区。西皮

二簧,一域居全国之上。鼓吹风雅,良有以也。举行菊选,不其然

乎。伏维我梅又芳女士是几生修到,姓同林处士之妻。一字不同,

名步梅大王之后。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脸桃腮,岂不如佛?岂

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原来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单习虚浑身摇摇摆摆,抖起文来,口里哼着,觉得很是得意。最后两句“岂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他以为这是进一步的笔法,禁不住心里自夸,便提起笔来,圈了两路密圈。这一段誊好,单习虚接上又撰后段。添减涂改,勉强做得两百字,便又走到门口去看一看对过小油盐铺里的钟。这一看不打紧,吓他一跳,原来两点钟,已经打过去了。掉转身跑回屋里,抓笔在手,往纸上便写。写了一句便用笔管戳着头发一阵,口里哼哼,搜索枯肠,拼命的构思。看看一张纸,快要涂完,大概字数不少,便又誊写出来。那文是:

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间。羯鼓三挝,恍如天上。言来啧啧,谁不拜

石榴之裙。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锺期许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顾误。与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

本其色也,儿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毕,四美具,二难并。懿欤盛

哉!然而鸡群鹤立,滩上龙眼,未得良机,曷臻极位?凡属半面之

交,都作一叹之憾。于是博徵众意,咸道不平。小开会议,共襄盛

举。何如斯可矣,莫让戏界之状元。必也正名乎,请为坤伶之皇后。

誊到这里,已经把稿誊完了,虽然觉得字数不多,还该望下续。可是要说的话,都已说尽,实在没有法子续下去。正在这里为难之时,孟北海又来了。单习虚越发着急,心想人都来了,我的稿子还没有作起来,岂不难为情。便把誊清的两张稿子纸,放在面前,原来涂改的底稿,却一把抓在手掌心里,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内。便对孟北海道:“对不起得很。上午本来就要动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后,就来了一个朋友,拖去和他办一点私事,一直纠缠了几个钟头,刚才不多大会儿,才回来呢。到了家以后,我连茶都没有喝,赶着做起来,好在这样东西,我倒是作惯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写,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来,就是这说话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两张誊清的稿子,递给孟北海。孟北海从头到尾一看,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对于四六一道,向来外行,不敢说不好。便道:“很好,这样措词,恰到好处。若是要我做,我也无非是这样说哩。”因那文中有“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两句。便道:“这两句典用得好。干家诗上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把这十四字,缩成“魂断纷纷”四字,浑成极了。最妙的是底下紧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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