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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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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一面看报,谁知只看了几个二号字的标题,人就头重脚轻,撑持不住,转身又摸上床去睡,糊里糊涂睡了几个钟头。第二次醒来,觉着身上有些东西。睁开眼睛一看,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罢!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了一点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罢。”吴碧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作恶心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请人家鼓吹鼓吹。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吹了晚风来的病,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干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兽一幕一幕的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
这时何剑尘已得杨杏园害病的消息,特意来看他,恰好杨杏园睡着了,吴碧波低着头背着两只手,只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声不响。何剑尘一看杨杏园昏沉沉地睡着,盖着半截身子,面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颧骨突起,两颊瘦削,烧得通红。走到床面前轻轻的喊了一句“杏园”,他答应了一声,一翻身,仍旧闭着眼睛,朝里睡了。何剑尘走到外头屋子里,轻轻地对吴碧波道:“这个样子,恐怕不是受凉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红热。”何剑尘说出猩红热三个字,倒吓了吴碧波一跳。吴碧波道:“猩红热这个病,十分危险,中医是绝对没有方法医治的。那末,我们赶快想法子,把他送进医院去罢。”何剑尘道:“我也不敢断定他是猩红热,先得请个西医决断一下再说。因为北京的医院,只有日华德国两家能治这个病,若是乱送去医治,恐怕有害无利。我有个朋友刘子明,医理很好,我去打电话请他来,先请他来看看。”说毕,便打电话去。恰好这刘子明在家,过一会就来了。他在皮包里,先取出测温器,放在杨杏园口里,一面解他的衣服,听了五分钟脉,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何剑尘道:“病是很重的,只要再不增加热度,那还不要紧。”吴碧波禁不住先插口问道:“这不是猩红热吗?”刘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个病,病人不能睡得这样舒服了。”何剑尘道:“只要不是猩红热,那就好办。无论我在这里不在这里,请你每日来一回,诊金日后归我再算。”刘子明听了何剑尘的话,照例谦逊了几句,然后再走。
从这日起,杨杏园就糊里糊涂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的好起来。不过睡在床上,两只眼睛,只是望着帐顶,十分不耐烦。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乱想起来。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睁开眼睛,就对着桌上一盏灯。听听窗子外头,也只有阶沿下,几头蟋蟀,唧唧叫的声音。好容易,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不到一刻儿工夫,又醒过来。望着桌上,灯还依旧的亮着,一摸枕头底下,拿出表来一看,还只三点钟。夏天虽然夜短,不用提,离天亮还早。这个时候,口里渴得厉害,很想喝口茶,便一个人扶着床起来,把桌上茶壶里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灯下一看,全转了黑色。勉强喝一口,又凉又涩,全没有茶味,只得搁下,依旧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吴碧波起来,设法弄点茶来喝,一来想,白天累得人家够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来,很不过意。况且就是人家起来,有了水,也没有火,忍耐一点,只得罢了。睁开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见窗子上发亮。过了一会,隔墙大街上,得儿的得,得儿的得,骡车轮盘子转动的声音,也陆续响起来。又过了一会,窗上亮光越发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见那棵梨树的树叶儿,被风吹着摇动。在这个拂晓的时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杨杏园病在床上,却睡得满心烦躁。半夜的时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阳。其实他反正是睡着,天不亮也罢,太阳不出也罢,一点没有关系。一会儿,隔壁屋子里的钟,(车磨)(田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还是这样早,这时要茶没有茶,要水没有水,心里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这个时候,陡然变症死了,有谁知道?可见孤身作客的人,这病境最是可怜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该到北京来,一直海到不该读书。心想病一好了,什么事也不干,赶快回家罢。一个人睡在床上,只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吴碧波起来了,说说闲话,才把念头打消。到了晚上,依旧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虽有点起色,只是心中忧虑过甚,病根很难铲除。
时光容易,转眼他就病了十几天。一天清早,杨杏园因为一晚没睡稳,天亮以后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觉得有个人摸他的手,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问道:“你身体阿好些?”他再抬头一看,却是梨云。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辫子蓬蓬松松的,正是晨装未上的打扮。她后面站着阿毛,见杨杏园醒了,也点点头说道:“杨老爷好点吗?”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赶着问梨云道:“你怎样来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来,总是没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走到半路里,她说谢谢我,叫我瞒着姆妈,同来看看你。我说杨老爷人很好,应该看看他,我就拚着碰了一个钉子送她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那末,我也谢谢你。”说时,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梨云的手道:“你怎样知道我病了?”梨云道:“我知道好几天了。因为我有一天打电话到你报馆里去问你,说你害了病,没有来。回头我又打电话到这儿来问,果然说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许多天,决计不是小病,很想打听打听,偏偏这几天,一个熟人也没有遇见。今天早上,我只好自己跑了来了。”杨杏园道:“这真是不敢当!”便对阿毛道:“请坐!请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对不住!”阿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你太客气了,将来你把七小姐讨去了,我还要伺候你啦!你这样客气,将来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来的了。”梨云把眉毛一皱,对阿毛道:“你总有许多话说。”杨杏园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云斜着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这时,只见吴碧波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长班,把一个托盘,托着一壶茶,四碟点心进来,全放在桌上。梨云说道:“我说呢,你把我们一引进来,就不见了,原来是忙这个呀。”吴碧波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呢,各尽各人的心罢了。”梨云知道他这话中有话,倒羞得满脸通红。吴碧波也觉得自己失言,只得忙着请她们喝茶,吃点心,敷衍一阵。阿毛轻轻的对梨云说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罢。”梨云为着许多的人在当面,除问了杨杏园几句病况而外,别的话,一句没说,反而和吴碧波说了一阵应酬话。梨云也怕坐久了,被无锡老三知道,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站起来,握着杨杏园的手道:“你保重点,我们再会罢。”杨杏园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阿毛早站起来了。梨云只得低头跟着她走,走到房门边,又回过头,对杨杏园说了一句“保重点”,这才走了。
梨云这一来不打紧,又添了杨杏园一桩心事,心想如此看来,妓女的爱情,不见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罢,她能特地来看我,也算难得。我在北京的朋友,尽管不少,除了两三个极熟的人,谁又曾来看过病呢?”想到这里,反而觉得梨云小小年纪,倒是他一个知己,心想我要讨了她回来,也就算万愿皆足了。但是梨云还是清倌人,要讨她谈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个穷措大,而砚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里还能作这个豪举?一层一层想去,总觉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病哪里好得起来。吴碧波何剑尘虽然也劝劝他,隔靴搔痒,哪里有效?
这日上午,吴碧波出去了,日长人静,杨杏园一个人睡在床上,望着窗户,隔院子里大槐树,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树枝上三四处蝉声,喳喳的叫得不断。杨杏园门得很,想起陶诗上的“卧看山海经”一句话,正想摸下床来,找本《陶靖节集》看看。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请杨杏园盖章。杨杏园将信收入,一看信封上,发信的人,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杨杏园想道:“怪呀!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拆开信来一看,是一张很长的白纸写的,笔迹十分熟。那信说道:
杏园吾弟:南浦唱别,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过天竺,道遇故人,备问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饭犹昔,合十遥祝,窃慰所怀。而吾弟词华日益,风格不渝,瞧悴京华,耿介如昨,益信凤泊鸾飘,折羽有时,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期许所符,欢欣奚似?姊饱经忧患,倏已中年,自谓肆力砚田,终老闺闼,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长工,毕生大愿,悉尽于此。不期罡风遽起,忽兴大变,弱弟初以痘疡,椿董并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并列,肝肠寸裂,视听都非。途人为之挥涕,言者无不变色,人非铁石,孰能当此?自念孑焉一身,块然独处,前途苍茫,皆为惨境,因是削发空门,藉忏宿孽。年来瞻拜名山,历览胜境,古井下波,尘障尽去,一切因缘,皆如梦幻,故应醉久摒,鸿鲤俱绝。近以吾师住持白门,相依落叶,得遇燕赵归人,备悉旅况,所谓梧桐夜雨,瘦损词人,芜院西风,魂消旅梦,叹屈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虽相隔世外,能不凄然?引领云表,益增但侧。伏念订交竹马,感怀手足,海山迢递,苦无所慰!晚来依影青灯,检点旧笈,则有然脂余韵,罢绣旧词,摭拾成篇,飘零未尽,虽掩卷不免长吁,存之亦复多事,特付邮筒,另简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对,寄诗当药,为尔消愁,伏维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风霜,有异江南,吾弟千万珍重!释静莲合十即义姊黄玉蛛。
杨杏园将信看完,才知是他一个音信久绝的义姊写的。怅怅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欢喜,但是想起从前小时候在一处游戏的光景,好像还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别,现在人家长斋供佛,自己也是贫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过了几天,杨杏园果然接到一卷诗稿,是挂号寄来的,他便拆开来,放在枕头边,慢慢的看。内中果然不少性灵之作,有时候摘出内中好的句字,还和吴碧波讨论讨论。
自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点起色,时光容易,转瞬就过了中元节,杨杏园已觉步履如恒,可以行动自由。这天是七月十六,夕阳将下的时候,照着半边粉墙,都是黄金色。院子里的十几盆木本的花,刚刚浇上水,放出一阵一阵的晚香。杨杏园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树底下,躺在上面,笑看花枝。觉得半月以来,惟今天最为适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着一只软皮包进来,两个人都不觉呵呀一声。舒九成先说道:“我听得你病得很厉害,特为来看你,原来你的病已经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过去的事。我听见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经到西湖避暑去了,怎么又没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来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我整整有一个礼拜,晚上没有工夫睡觉,白天没有工夫吃饭,所以就没有来看你。直到昨天,公司里的事情,稍微有点头绪,才打听出来,你害了一场大病。”杨杏园道:“多久不见,见了要畅谈一回才好。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同到哪个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游艺园罢!我们先在里面小有天吃晚饭,吃完了饭,可在东边花园里,泡壶茶,在月亮底下谈天。现在游艺园的树木,已经渐渐长大了,坐在水边下,闻着隔岸的花香,听着满草堆里的虫声,也很有趣味。”杨杏园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腻极了,也正想出去解解闷。”说着,二人就坐了车子,到游艺园来。
这时候,正是日戏已散,晚戏未演的时候,外面花园里,来来去去,满地里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个圈子,便到小有天来吃饭。一进门,满屋子里座位都坐满了,几个伙计,正在人丛里头,穿梭也似的跑来跑去。只听得四面筷子敲盘碗响,都在要饭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这些人吃东西,都好像不要钱似的。”这个时候,一个胖子伙计,一件蓝长衫都湿透了,手里端了一大盘鱼,口里只嚷“借光”,杨杏园一手拦住,问他有座位没有。他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手巾头,擦头上的汗,一头说道:“你哪,正忙着啦!”还没有说第二句,已经走了。杨杏园看看这里乱的很,只得出来,和舒九成在大餐馆里随便吃点东西,再走到外面花园里来。
这时已经是夜幕初张,星斗横天了。二人顺着小池外岸,一面说话一面走路,又不觉走了一个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间那块地方,很是幽静,我们上那里喝茶去罢。”说话时,渡过平桥。靠水边下,有一个瓜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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