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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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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勉强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续弦,哪里会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发财,只要把亏空洗干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干五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逼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黄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儿,一阵一阵的,被风吹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吹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不行,必须你把喜事的程度,办到什么样子告诉我,我才和你帮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费心。”何剑尘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话太长,你又是一个最喜欢搜根究底的人,我实在怕和你说的。简单的说,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里了,她现在是等我筹款子赎身。”杨杏园道:“什么?已退捐了么?这是哪一天的事?”何剑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杨杏园道:“她那位陈家里,也不让于梨云的无锡老三。她怎样能轻轻易易的让花君下了捐?”何剑尘道:“你哪里知道,这一个星期之中,明闹暗吵,也不知闹有多少场。到了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见客,陈家里气不过,就把她叫到小房子里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又骂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闹,忍痛受了一顿苦,回到班子里去,不声不响,泡了四盒火柴头,打算喝下去。却被阿根看见,把它抢下来了。回头陈家里来了,龟鸨聚在一处商量,说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只要姓何的出几个钱,你就让她走罢,要不然,这样天天闹下去,生意是没有望的。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人财两空?陈家里仔细一想,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把她带回小房子里去亲自看着她,对她说好说歹,说:‘我并不是不让你从良,只望你多帮我两年忙,把亏空弄干净了,再让你走。现在你要从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为我误你一生。只是你轻轻快快一走,丢下我,好比铁匠围裙,浑身都是火眼,怎样得了?我这几年,也没有待错你,你跟着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吗?况巳我这亏空,总也是为你累下来的。你既然要走,也应该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总把你当亲生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长的,我求你,就只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债主逼死我吗?就不问我吗?’说到这里抹着鼻涕就哭起来。”杨杏园道:“你何以知道这样详细?”何剑尘道:“这都是阿根来告诉我的。花君到底心软,被她一哭,心就哭软了。就叫阿根来把我请了去,商量这件事。说来说去,至少还要预备八百块钱。在北京是决计筹不出来的,我只好亲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顺便把几件钻石,就在那里卖出去。”杨杏园道:“花君当真把钻石送给你吗?”何剑尘道:“这个岂能假的。”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白银小豆蔻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有两只戒指上面的钻石,都有豌豆来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着一副小些的钻石。何剑尘便一样一样拿给杨杏园看,微微笑着说道:“如何?”杨杏园不料花君居然有这些积蓄,还能完全交给何剑尘,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说道:“这四件东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块钱。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卖脱你就不必筹多少了。”何剑尘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制衣服,买木器家具,以及家里零用的东西,哪里不要钱?照我算,至少还要预备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没有什么把握,还是撞木钟呢。”说到这里,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五点了。说道:“我还要到几个地方去。话就是那样说,奉托!奉托!”说着把豆蔻匣子依旧揣在怀里,匆匆的就走了。

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谁知一去三天,一文钱也没有张罗到手,钻石虽然卖了一千四百块钱,差的还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里了,若叫她尽等,不但自己面子收关,恐怕还有万一之变。在天津哪里能住下,一点没有头绪,又跑回来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画策的,还只有杨杏园。下了火车,一直便到皖中会馆来。他一进门,便想和盘告诉杨杏园,偏偏有一个红麻子白胡子的老头子,坐在他屋子里,叫他去不好开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来了,哪里忍得住,便先问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样了?”何剑尘皱着眉毛说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钱莫名,这却怎样好?我本想在那里多住几天,一来报馆里的事,不能久请你代劳,二来花……”说到这里方觉得旁边还有一个生人,一时便把话顿住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我们这位胡三老,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最喜欢管人家这些儿女账,你有话只管说。”何剑生很踌躇的说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脱离了原地,在外面住着,她就恨不得早一日离开他们。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们或有变化呀。所以我非急于回来不可。”杨杏园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吗?”何剑尘把脚一顿道:“哪里有把握。”说着,又满脸堆下笑来,连连对杨杏园拱手道:“你还得帮我一点忙。”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胡三老坐在一边,一声不言语,左手摸着胡子,右手握着两个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见何剑尘话说完了,忽地站了起来,对他说道:“我来多这回事罢,我借一千块钱给你老哥,完了这一桩喜事,好不好?”何剑生听了这句话,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说话,又决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刚才进门,忙得过于大意,连你老人家贵姓都没有问,真是所谓萍水相逢,哪里敢来相烦呢?”胡三老涨红了脸道:“何先生,你以为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还和你取笑吗?你莫瞧不起我乡下老头儿,拿出万把银子来,那还真不算一回事呢。”杨杏园听见胡三老说借一千块钱给何剑尘,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剑尘三言两语,把老头子就说僵了。把一桩极好的事情,几几乎弄坏。连忙对他使个眼色,教他不要多说话。便笑着对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说话,说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兴头上,只管干这些英雄豪杰的勾当,可是将来令郎听见了,不知道底细,还说我作晚的,哄骗者前辈,请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块钱来,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干这不要紧的事情,岂不冤枉?弄到那个时候,何先生一刻儿又拿不出钱来还债,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为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紧,我作我的事,哪里许他们说一个不字。你若以为我是玩话,我明天就拿钱交出来,好不好?”说着又对何剑尘道:“朋友!你和我并不认识,要我借一千块钱给你,交情上,是谈不到。老实话,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钱给你的。我见她怪可怜的,借了钱给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这老头子夹七夹八说上一遍,何剑尘一点摸不着头绪,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笑道:“这话还得告诉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这里说许多话吗?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里,就全听见了。你去后,他老人家问我,我自然都说出来,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电话来请我去,问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这里,他说杜十娘这样的人,难道现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见了面之后,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认花君是个有觉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这笔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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