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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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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尽可怜。”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车磨)(车磨)的敲了九下,办事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吴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总有点关系。”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就把昨夜在书里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得下,一点关系没有。”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去听戏呢?”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杨杏园靠在睡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是不去。”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什么?”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吴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梨云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恭喜,恭喜!”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杨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吴碧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理!”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于呀!”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一对珠花去呢!”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说时,板着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说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出去一趟。”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梨云道:“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杨杏园笑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杨杏园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说着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们和她守屋子吗?”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也有同样的呢。”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坐在车上。”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何剑尘道:“这门也没有关,我一进来,主人翁就不在这里。我因为看见他和清人张问陶八首梅花诗的本事诗,很有点意思,我就念起来了。”吴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张诗稿,那上头写道:“读花月痕,见韦痴珠本事诗,和张问陶梅花诗原韵,心窃好之,亦次其韵。”这下面就是诗。吴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来:
辜负鸥盟怅落霞,量珠无计愿终赊。
却疑眉黛春前瘦,记得腰肢醉后斜。
吴碧波道:“押斜字韵,颇有所指呢。”又大声念道:
经过情场增阅历,换来愁绪益词华。
金铃愿化军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吴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剑尘道:“你不要批评,且往后看。”吴碧波又念道:
休从镜石证前生,因果谁能彻底清?
炼石补天原是幻,落花随水不关情。
一身浪欠风流情,九死难辞薄悻名。
无福敢嗟人负我,押衙慢作不平声。
吴碧波道:“张问陶的梅花原韵,很不好和,看他以上这两首,倒不牵强。若教我来,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
拈花一笑觉来迟,海上蜃楼幻可知。
遮莫因缘关性命,从无药饵治相思。
何剑尘道:“这样和韵,真便宜了他。”吴碧波又念道:
天教飞絮随流水,风卷残蝉过别枝。
怪底江郎才力尽,画眉都不合时宜。
软语吴依话旧村,灯前尝与伴琴樽。
戏教月下迎红拂,约与江南隐白门。
小别化身留倩影,长宵把臂拭啼痕。
而今回首皆成恨,羞说倾城唾咳恩。
何剑尘道:“这都是事实,难为他硬嵌进去,却无痕迹。杏园还告诉我,要在清凉山傍随园故址去读书种菜,这不是梦话?”吴碧波念道:
水流花谢泪珠缘,情海归样又一年。
寒苦诗怀消病骨,惺忪春梦感游仙。
精禽填石浑无奈,小鸟依人剧可怜。
凄绝临岐无一语,翠螺双敛怨先传。
扬州一觉倦游踪,泪债还清第几重。
此日何须真解脱,他生未必再相逢。
空留铀盒藏红豆,愿卖琴书访赤松。
检得青罗前日赠,粉香还似去年浓。
搓将瑞雪不成团,一曲箜篌掩泪弹。
风絮因缘随外转,桃花年命白头难。
夕阳芳草增时怨,明镜青灯觉梦寒。
画得真真能唤出,几回搁置又重看。
凤凰最爱碧梧枝,相惜惺惺柜有私?
目似含青为我瘦,心终不白许天知。
还珠休说今生事,题叶宣传旧日诗。
惆怅纸窗风雪里,孤吟正是夜长时。
吴碧波看了一遍,叹道:“杏园这个人,满口看破世情,这一点儿事,还老放在心里,真是何苦?”何剑尘道:“这话也难说,人非经过这种境地,是不会知道的。”吴碧波笑道:“这样说,你这断轮老手,也曾经过这种境地的了。”何剑尘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翻桌上的稿子,只见有一张水红信笺,上面圈圈点点写了一阂词,何剑尘禁不住吟起来道:“十年湖海,剩软红尘外,一肩风月……”一句未了,杨杏园夹着一大卷书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把稿子一卷,扯开抽屉,塞了进去。吴碧波道:“这又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你何必藏起来呢?”杨杏园道:“我的稿件,向来是散漫的,这里面虽说没有秘密的文件,怎样可以公开?”说着把手里那一卷书,也望抽屉里塞。吴碧波道:“难道这也是秘密文件吗?”杨杏园道:“这却是一样有趣味的东西,你们要看,你们可以来共同赏鉴。”说着,把那一卷书拿了起来,摆在桌上。
吴碧波一看,书页面上,是石印朱笔写的四个大字《仙佛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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