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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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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个大头鬼吧?”谢碧霞笑着骂道:“你这孩子,缺德!”苏桂香也在被窝里格格的笑。

谢碧霞说笑了一阵,又喝了一盏莲子和荔枝熬的稀饭,这才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洗了一把脸,辫子也没梳,穿了一件紧身小皮袄,拿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绸带子,站在院子里,带作身段带舞。正舞得有劲之时,忽有一个人在后面叫道:“好用功呀!”谢碧霞转身回头一看,却是敲金报馆里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着说道:“好几天不见。”柳上惠笑道:“其实是你不见我,我可是天天见你哩。”谢碧霞道:“这话怎么讲?”柳上惠道:“我天天坐在包厢里,不是看见你吗?”谢碧霞的母亲谢老娘,早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柳先生请屋子里坐。”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气,一直往里走。谢碧霞这时穿了一件宝蓝缎子虎斑驼绒长袍,外套黑绒马褂,手上拿着湖色湖绉腰带,一边系着,一边往里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正坐着和谢老娘说话。看见谢碧霞换了男装进来,便站了起来,喝彩道:“好哇!简直是个大少爷了。颦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马艳卿越发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络纬娘》,比上两次还好,有几段小调,简直是北京没听见的。风琴按出复音来,尤其是难得。说也奇怪,桃红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说,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发丑。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好看的。”说毕,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谢碧霞道:“昨天的戏,可以对付吗?”柳上惠鼓着手掌,将脑袋摆了几摆。说道:“很好!”谢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哑了,本来不愿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让请假,只得勉强上台,还好得起来吗?”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听你唱了许多新腔,很有味儿,原来你是哑了嗓子。这一哑哑得实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谢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过去。”柳上惠不和谢碧霞说话,却和谢老娘说话。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原来颦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一起来,就练绸带子。一个人成一个名角,决不是含糊得来的。颦卿这样有名,实在是应该的。谁能像她这样,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练功夫?”谢碧霞道:“《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为《审头刺汤》。”柳上惠将大腿一拍,说道:“这出戏,实在是重头戏,做工唱工,都是很难的。坤伶里面,除了你,还有谁能唱?改了这出戏,一定能叫座。”谢碧霞道:“老实说,那做老生的实在不行,我想还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这戏,你舞带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厌,今晚我是一定早到。”这时,谢老娘进里屋子里去了,谢碧霞也跟着走了进去,低低的问她母亲道:“这个月的钱给他了吗?”谢老娘道:“前天他来过一回,我因手边没钱,所以没给他。”谢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给他就得了,您马上就拿出来罢。”谢老娘道:“一次全给他不好。上个月一次给他了,没半个月,他又来。我想今天先给十五块,过半个月,再给他十五块。”谢碧霞道:“给他得了。省得过几天,他又来了麻烦。”说着,便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出三十块钱的钞票,交给谢老娘,由谢老娘交给柳上惠。说道:“对不住,这个月迟了两天。”柳上惠手上接着钞票,说道:“别忙呀,我来坐坐,井不是为着要钱来的。”说时两个指头推开钞票的犄角,一张一张都检查了一番。嘴里说话,眼睛却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数一数,共是两张有十字的,两张有五字的。这才含着笑和谢老娘说话,不在乎似的,随便将那一沓钞票,揣到袋里去了。一面又问谢碧霞道:“我这两天,收到许多投稿,都说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将来你还可以反串《戏迷传》呢。”说时,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草稿来,笑着对谢碧霞道:“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替你作了十几首诗。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报上,你看好不好?”谢碧霞道:“什么诗?就是花田错里面,在扇子上题的那个诗吗?”柳上惠将手一拍道:“对了。”谢碧霞仰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那以什么为题呢?就以我为题吗?”柳上惠道:“戏里面以什么为题,那是一句俗话。古言道的好,诗言志。做诗是心里有了什么话,想说出来,便把什么话说出来。并不是心里想做诗,便临时找一个题目来凑付的。”谢碧霞道:“你这话我虽然不很明白,我也可以猜想一点。但是你并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话要说,怎样也能替我做诗呢?”柳上惠闲着没事,寻常喜欢做诗,做了就登在报上,有许多朋友看见他的诗多,都推他是一个诗家,他素日也自负得了不得。不料今日被谢碧霞这样一问,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谢碧霞道:“前几天听见有人和我做诗,登在报上,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你这一说我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呢?”柳上惠笑道:“这不过表明你聪明会读书……”谢碧霞不等说完便道:“我又不当女学生,要在大学堂毕业,读什么书?”柳上惠连忙笑道:“是呀!哪个大学堂的毕业学生,能比得上你呢?”正说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一件灰哔叽皮袍子,头上戴一顶红顶黑瓜皮帽,嘴角上衔着一管玳瑁烟嘴,手上提着两只蓝布袋盛着两把胡琴,直冲了进来。柳上惠一看,这正是谢碧霞的琴师,大概是和谢碧霞练习戏来了。自己便站起来道:“隔日再会罢!”说着便走了出来。谢老娘走出院子来,送了两步,也就回去了。

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钱,精神了许多。心想早几天要买双鞋子,总是迟了下来,今天可以去买了。便拿五元的钞票,在小香烟铺子里,买了一盒三炮台,找了一些洋钱辅币和铜子。吸着烟卷,雇了一辆干净些的人力车,坐到了大栅栏,舒服的很。刚过松鹤园,看见有熟人进去。便喊道:“杨杏翁。”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杨杏园。便笑道:“原来是柳先生,久违了。”柳上惠笑着便跳下车来,手插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抓了一把铜子,递给车夫,眼睛看也不看。却笑着和杨杏园道:“有约会吗?”杨杏园道:“没有约会,我因为上街买点布料,肚子饿了,顺便到这里来吃点东西。”那人力车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着几个铜子,直送到柳上惠面前,说道:“先生你少给一个子。”柳上惠道:“什么话!我在袋里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少?”车夫道:“这五个大子里面有一个小子啦。”柳上惠红着脸,便给了车夫一个铜子。杨杏园道:“柳君既然没事,何不同到里面去坐坐?”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谈谈。”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去,拣了一间屋子坐下。要了几样菜,两小壶酒,便喝着谈起来。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着你。”杨杏园道:“我们两人本不容易碰头,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场中。我的光阴,却消耗在故纸堆里。怎样会容易会面?”柳上惠道:“你这话不然。我虽然不像你那样待酒风流,歌舞场中也走得腻了。近来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杨杏园笑道:“你也会走到清雅的地方去,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认为清雅的地方,又在哪里?”柳上惠正举着筷子吃盘子里的宫保鸡,眼睛看着盘子里,只挑好的吃。杨杏园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一直等吃了好几块,把筷子停住,才想起来杨杏园在问他的话。便说道:“你说什么?”杨杏园道:“你说清雅的地方,在哪里?”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杨杏园道:“你最赏识的哪个地方?”柳上惠道:“这个地方,你应该也去过,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瑶台。”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瑶台?这地方倒很耳熟,我却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风景?”柳上惠道:“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旷场之间,空气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树底下,煮茗下棋,四边青野,一望无际。就是现在,那里一尘不染,曝背闲话,也是一个好地方。”杨杏园道:“我来北京这多年,并没有听见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真错过了。哪日天气好一点,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赏玩风景,还有一样好处啦,那邻近的地方,有一个小户人家,他两个女儿,一个唱青衣,一个唱大花,我都认识,可以去坐坐。”杨杏园道:“我说呢!你哪能够到清雅的地方去?原来那里有你的老主顾。”柳上惠正色道:“你这虽是一句玩话,我不能不正式声明。老实说,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要说为捧角弄些好处,或者弄几个钱,可绝对没有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谢碧霞那里去,除了喝她一杯茶,抽一支烟卷之外,连她请我吃早饭,我都没吃。由此类推,你想我可是为弄好处才捧角的人?再要说到办小报,不能不吃窑子戏于鼓姬这三样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我为人,你是知道的,喜欢作游戏文字。我就是为这个办敲金报,好发表发表自己的作品、哪里有别的用意呢?”杨杏园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过顺便说一句笑话,决不敢说你拿戏子的钱。”柳上惠脸上又一红,却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找了一根火柴,擦着吸烟。杨杏园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些,便用别的话,把这事撇过去。问道:“这瑶台也有些点缀吗?”柳上惠道:“怎么没有?台下是一层曲曲折折的石坡。台上树木花架子都有。台的后面,还有一座古刹。”杨杏园一想,照这样说,这瑶台简直是一个好地方,不可不去赏鉴一番,也就未免为柳上惠之言而动。一餐饭吃毕,杨杏园吩咐伙计算账。账单于开上来,杨杏园便在衣袋里掏了三块钱给伙计会账。伙计接了钱,刚要走,柳上惠一眼看见,哪里肯,把谢碧霞给他的那一卷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这里给钱!我这里给钱!”杨杏园便用手挥着伙计道:“你拿钱去罢!”伙计就拿了他的钱,上柜去了。柳上惠拿他的钱,往桌上一放,说道:“咳!我昨天打牌赢了几十块钱,满心预备请你,反教你请了。”杨杏园道:“这小东也不算什么,何必客气。你真要做东,第二次遇见再说罢。”柳上惠在桌上把那几张钞票拿起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就是用钱不会节制,是个大毛病。今天早上还有七十多块钱,现在连二十都不到了。”杨杏园微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柳上惠见他依旧没说什么,也就只好把钞票放进袋去。

两人出了松鹤园。柳上惠去买鞋子,杨杏园却自回家。他因为听见柳上惠说,瑶台有好的风景,便问人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都说有的,那里空气是很好的。杨杏园一听地方很好,便决计去玩一趟。一直过了一个礼拜都是大风,不愿出去。到了第八天,天气已经晴暖,便吩咐车夫,一直拉到瑶台来。车子走到宽敞的道路上,远远的已经望见陶然亭。车子走过一片芦地,忽然拉到一个大土墩边,就停下了。杨杏园问车夫道:“你停在这里做什么?”车夫道:“您不是到瑶台来吗?这里就是。”杨杏园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心想:“我说瑶台这个好名,总是雕栏玉砌,一切很好的古迹,原来是个土堆,真是笑话。”但是既到了这里,不能不上去看看,便绕着土墩,踏着土坡走上去。走到台上面,左右两边,也有几棵秃树,正中一个歪木头架子,上面晾着一条蓝布破被,又挂了一个鸟笼子。木头架子下,摆着四张破桌子,几条东倒西歪的板凳。土墩的东边,有一排破篱笆,也晾着几件衣服。西边一列几间矮屋,窗户门壁,都变成了黑色,屋的犄角上,十几只鸡,在那里争食,满地都是鸡屎。一看正中间,倒是一座古刹,不过一丈来高,敞着五扇破殿门。殿上的神龛上,土堆得有几寸厚,帏幔都分不出颜色来。两边那些泥塑的神像,有的没手,有的没脚,实在不成个东西。杨杏园看了一会子,一个人不由得笑起来。心想我理想中的雕栏玉砌,就是这些东西!那矮屋门前,有一个六七十来岁的老婆子,坐着在那里晒太阳。两个黑鼻涕糊满了嘴的小孩,蹲在地上创土坑。他看了一看,这瑶台实在无可勾留,便要走了下去。到这时有一个老头儿,从矮屋子里出来,便笑嘻嘻的对着杨杏园道:“您啦,歇一会儿?”杨杏园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顺着土坡,便走了下去。走下了瑶台,心想今天来得太没意思,这里到陶然亭不远,既然来了,不如也去看看。想定,便坐着车子,向陶然亭来。

走到陶然亭门口下车,见门口早有一辆马车停着,大概也是游客坐了来的。他下了车,走进门,在禅堂上,佛阁下,绕了一个弯儿,也没有什么趣味。穿过西边禅房去,却听到走廊外有两三个妇女的声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道:“我们从小就听见人家说,北京的陶然亭,是最有名的一处名胜,原来却是这样一所地方,我真不懂,何以享这么大一个盛名?”又有一个人道:“我是老听见你们说,陶然亭没到过,要来看看,我也以为不错。要知是这样子,我真不来。”杨杏园一听此二人说话,有一个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只是想不起来这是谁。又听见一人说道:“若是秋天呢,远看城上的一段西山,近看一片芦苇,杂着几丛树,还有点萧疏的风趣。”杨杏园又想道:“听这人说话,却是文人的吐属,怪不得跑到这个地方来游览名胜。”便也慢慢的踱过禅房。刚一转弯就听见有人喊道:“杨先生!”杨杏园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剑尘的夫人。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老太太,一位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学生。他只一看,立时想起正月初一在何剑尘大门口遇见的那位姑娘,不用提,这便是李冬青女士了。便答应道:“嫂子今天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这可碰得巧。剑尘呢?”何太太道:“他没来,我是陪着这位太太来的。”说着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李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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