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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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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场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队,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的人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但段司令咆哮着反对:“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伸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泥材料。墙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支撑。十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横七竖八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了。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如果从礼堂东头的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再没有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造粗鲁的建筑物里,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混成一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堂里的所有喊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是内部会议,他们没带垒球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着武器更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门准备的两排“特座”上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命令:“全体起立!唱林副统帅语录歌!一,二,唱!”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时,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台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吐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雾,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等全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会前,我首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个会议。”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一般的掌声。接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中,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们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崩离析!”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另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备向我英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了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黄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淋淋的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门口的……
第10节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大门,望着门缝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也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可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辱骂声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这两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愿,乐而为之。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动乱潮流,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不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寻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光那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缝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权,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党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产党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级,他是一个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在这样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肉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是纯真的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是低下的?是为党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投机取巧?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心灵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激浪……现在,他从们板上抬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苍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摸了半天,手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一点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哪来的蚊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心一缩。没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门后半蹲下来,当他眯缝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交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钱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马性命难保啊!
他满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一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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