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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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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担满。二十五日,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病重的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回中药。
二十六日,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缉令”塞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门赶来了。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石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马凶多吉少!
在一个山洞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兽医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根溜到后墙根,攀着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腰带解下,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杈上,把自己吊到兽医站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把一扇门轴轻轻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紧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满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几乎是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校长,我上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期他上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逼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镜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第11节
夜黑。路滑。雨紧。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沟,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乐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想起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的情绪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烟,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他打了一个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马!赶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赶后天天不明准能到柳滩。”他又将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快地打了个喷嚏——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柳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红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在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
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决定的;在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的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动地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不能这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下,我能为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作为大队书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开,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着准备挨两个人的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当时都怨恨你。但也许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架他们竟然说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碴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掼下镢头,背上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他头倾了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红总,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那如果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吗?”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雄慢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我一块走了。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心我,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说不定这次红总看我主动投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线希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乎的米汤,心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脯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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