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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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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退去后,大家便一群一群的结着队,彼此说着义愤激昂的话,神经都兴奋极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在平常对于工作极勤劳对于村人极有礼的茂叔的儿子邦平了。因为他不但象其他的人那样的束紧腰带,练习筋骨,并且在沉痛的叫喊中还落着眼泪,宣誓非踏平濮村人的宗祠和祖坟,便不要活了。和邦平同样被村人注意的,却也有不少的汉子,但要是那样毫无忌惮的说着愤慨的丑话,小工阿二算是最出众了。

他紧紧地握着铁尺,一面跑着一面亢声地喊:

“将濮村女人的乳子来喂狗!……濮村女人,哼!……”他这样的说着,心里满着复了仇的得意和骄傲;因为有一次他暗暗地瞟一下濮村的一个女人,却被知觉了,那女人便沉下脸来,诅道:“狗娘养的!看什么?眼睛长癞疮!半路死……”阿二认为终身的大耻和倒运的。因为这样,在这次不幸的事件发生后的空气里,阿二的主张是激烈的,举动是疯狂的,言论更是超然出色的了。他自得这不幸的消息,便又欢喜又愤怒的跑到仲奇家里去,可是在半路上他转到三盛酒店里,一口气喝完了六两高粱,向在座的人亢声地说:

“你们还喝什么酒!咱们浏村简直是人家的了!咱们能做人家的奴隶么!象这样的欺侮!没有人道,鬼干的!……”他不清白的滔滔地嚷。

“你醉了吧?”一个酒客问。

“说些什么!”又一个。

“狗才是醉!”阿二愤怒地说:“你们还做梦呢!那仲奇的媳妇,孀居的贤德的妇人,她侍奉她的婆婆——那位只能吃饭的老婆子——多孝顺,可是现在死了,死了,跳井!”

“什么?这是真的么!”十余个的酒客这才同样惊疑着。

“谁说不是真的!唉,跳井,跳井,一死两条命,遗腹的!两条命!……这样的仲奇就要绝嗣了!两条命!”

“为什么跳井死呢?”

“为什么?哼!哼!……濮村的王崇贵,就是这鬼小子,千刀万斩的,他遇见仲奇的媳妇,在他们村里的旱沟,先是用软,后来用强了,就在那沟边干那无天理的禽兽的事。哼!那小子!……于是仲奇的媳妇回来哭了两昼夜,婆婆劝她也不听,今天早上就跳井死了。唉,两条命!”

“两条命!”

阿二嚷着走开去;于是酒店里的人,都愤慨着,各自匆匆忙忙地走了。

恶劣的空气由是散漫了全村。

这一夜,在濮村交界的那土堡上,三十个人一起的,轮流地守卫着木棚;并且号筒时时吹着,另一组二十个人在村里巡逻。这样,那各种从前未有的刀枪和呼哨的声音,又森严又惨厉又悲壮的声音,不绝地在寂寥的夜色里流荡,影响到宿鸟的凄鸣,小孩子的啼声,树叶沙沙瑟瑟地低咽,以及鸡鸭在村里挣扎,牛羊在棚里冲突,狗儿在田野狂叫,……一切平常的安静,有序,都破裂了,空间是弥漫着深不可测的颤栗的恐怖。

每当濮村的声息响到这边来,大家便极有力的叫喊一声,象示威似的。并且,大家都希望濮村来一个奸细,捉住了,砍下头来高高地悬在竹竿尖上:这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所以,在大家守卫和巡逻中,时时便互相问道:

“有吧?”带着希望的声音。

“没有!”

于是大家又失望地静默了片刻。

“真没有——那是濮村人的懦弱,怕死,癞狗似的!”也不知是谁在暗处这样高声的解释说,大家便又得到胜利似的高兴地呼啸,将种种的家伙响动着了。

“真是癫狗似的!”大家终于这样决定的说,因为天色已朦胧地发亮了。

到太阳的光辉照到田野的时候,鼓声又激厉的响起来。于是象潮水一般的人群,连连绵绵,纷乱地向祠堂奔去。这时候,被村人最注意的小工阿二,他似乎曾喝了酒,脸上涨满着血色,眼睛呆呆的望着,疯疯癫癫的大声地喊:

“杀过去!一个不准留!剩一个不算咱浏村的好汉!呵,杀……杀尽那狗男子,一个不准留!……”赤露着的膊膀,青筋条条暴现着,和那四尺多长的勾镰刀不住地在阳光里旋舞。

“阿二真是一个侠肠的汉子!”如果在无意中忽然听到这赞扬的话,那他的勾镰刀便有力的飞闪得更快了。

今天的人数,比昨天确更增多了;人气也更见激烈,刚毅,勇敢,大有非把濮村的所有都踏成平地不可的气魄。因为这样,人声便犹如捣碎天地那般的悲壮的鼎沸着,白杨树上的鸟儿都咻咻地飞到远处去,第二通的鼓声也只能深沉地在紧张的气里幽幽地响着了。

在村长还不曾登台,有许多激昂的分子,便自由的跑上去,嚷着使人感动的叫喊……同时,便有许多妇人们,静静地站在祠堂里面的侧厅里,有的叹息,有的流泪,围绕着跳井死的仲奇媳妇的尸首:她的身体比平常大了一倍;头发散着而且被污泥浆硬了,脸上模糊地满着伤痕;眼睛却一只半开着;……尤其可怕的是她涨得异样大的肚子,和露着白牙齿的嘴巴。

“真可怜!”这种声音是任何时都容易听到的。

大家愤愤地闹了不久,第三通的鼓声响了,于是村长和村甲及财主土绅们走上戏台去;跟在村长背后的,大家都认得是祠堂管事韩伯,他脸色极愤怒,又极惨厉,手上不住的流着血。

经了人声突然更凶猛的鼎沸一下,村长才大声的说,声音又沉痛又激昂,脸色从稳重变到紧张,是完全被热血燃烧着了。

“咱们现在不能不决斗了!你们瞧吧,——真是没有这种道理!——韩伯送通书去,濮村人不但不认错,反将通书撕了,口出不逊的话,说是咱们村里的女人只配当娼,来一下有什么要紧?韩伯当时气愤极了,和他们辩论,于是他们将韩伯的五个指头砍掉了!……”

“杀过去!”小工阿二打断村长的话,嚷着。

“杀过去2杀他娘的一个干净!杀!”大家便附和着叫喊。稍稍安静的空气便又骤变了。

这时候,须发半白的村长,看去全不象是一个老年人;他屹立着雄壮而威武,眼睛满着火光炯炯地闪动,两只手叉在腰间,象要将他的豪厉森严的气魄压死什么伟大的东西似的。他静默了少顷,便钟声一般又深沉又洪亮的说:

“咱们现在是不能不拚一个死活了!那末,咱们明早便和他们决斗!你们今晚守栅和巡逻要加倍小心,等天明时,都到这里来,我自有计划,调遣你们!你们的家伙都预备好了么?”

“早好了!”大家回答。

“那末你们且回去;我还有别的事要设法的!”

村长和村甲等退下戏台去,于是大家又潮水一般的纷乱着,叫喊着了。

第二天,疏星的微芒还不曾尽灭,这个祠堂前便已刀枪森列,人声嚷嚷了。不久,村长又出现在戏台上,拿着一面三角形白布红边的小旗子,慢慢地摇动,嘴里不绝地喊,天,地,玄,黄,……各种关于队伍组织的表号。这样,那雄纠纠,气昂昂的村人,便三十个人三十个人的走开了:一面吹着号筒,一面自己呐喊……浩浩荡荡地杀进濮村去了。

这一天恰是一个惨淡的天气,阴阴欲雨……

因为没有阳光,又没有钟表,所以不知道确实是经过了多少时间,但似乎并不怎样久,因为村长预备着胜利凯旋的酒放在桌上还不曾全冷,便有两个村人抬着小工阿二进来了。他是第一队的先锋,临走时异常的激昂奋勇,脸上满布着“不杀仇人誓不归”的气概,握着那柄勾镰刀是极其锋利的;但现在却闭着眼睛,困难的低低地呼吸,黄牙齿一大半露在惨白的嘴唇外面,腿是直着,勾镰刀已不在手中了,一双膊膀很无力的放在身旁,胁下不住地流着鲜红的血……

“怎样?”村长有点惊慌了。“咱们的形势不好么?”

“好得很!好得很!”两个村人同声回答。

于是,一个医生忙地走过来,用他长着有一寸长指甲的手,摸一摸阿二的鼻端和胸前,迟疑了一下,便拿来一束干干的药草,往伤处塞进去。医生的手还不曾拿开,阿二在沉寂的僵卧里,便突然震动一下,旋又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去了。

村长蹙着眉心,在阿二身旁,不住地来回的走。

“不至于吧……”他不安的自语着。

不久,茂叔的儿子邦平也流着血被抬进来了:他是和阿二一样的奋勇而现在也一样的只能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了。

接着又抬进了几个人。

“咱们的形势不好么?”村长每一次看见抬进人来,便这样问。

“好得很!好得很!”

然而村长却总是不安着。

空间除了喊杀和铁器互击的声音,似乎其他一切的东西都寂然了,天气是惨惨的阴阴欲雨……

这种的混乱,不停止的纠缠着,经过了很长的夜,直到第二天傍晚,这才稍稍的平静去。当阳光挂在树抄,许多的鸟儿都想归巢的时候,浏村人才零零落落地,却也有三百多人,大家在疲倦中兴奋地打着锣,叫喊着:——

“踏平了!踏平了!”

接着,便来了流畅的欢声和沉痛的哭声。及到天色渐渐地黑了,祠堂的横台上燃着无数的火把,蜡烛,和木香;在横台两旁,排列着仲奇媳妇,小工阿二,邦平,和其他的尸首约有二三十具。

“怎么还没有来?”村长在得意中,焦急的问。

“呵!来了,来了!”大家喊着。

这时,一个有力的强壮的村人,挑进了两个竹筐子,他走到横台下,便倒出来了十几个头发散乱,血肉模糊的男女脑袋,……于是从村长以下,都肃诚的静默着,祭奠那僵卧着的为义牺牲的死者。

鼓声便幽沉而凄衷地谐和着死者的亲人的哭泣

 中秋节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署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觉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再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最快乐里的日子。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毯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葫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葫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这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喜欢,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的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大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一那末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激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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