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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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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快乐着,但一种属于淫欲过度的疲倦,终把她引到睡梦去
家长
一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检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帖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大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
“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二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迟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
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馀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
“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
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
“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
三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这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
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
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
这一晚不曾回来。
四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帚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乐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展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斗点,或用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膜,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天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捣鬼,故意为难,充满宣战意味的,等于仇敌,使我们经过了若干日子以后还会怀恨着。
天既然是晴,不消说,我心头的忧虑就消灭了。
爬下床,两只手抓住不曾束紧腰带的裤头,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锵弟。他也象刚起床,站在天井边,糊涂的,总改不掉初醒后的那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来往的擦,结果手背似乎净了些,满嘴却长出花胡髭了。
“妆一个丑角你倒好!”这是斌姊常常讥笑他。
“丑角,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反问。
“三花脸!”
因为三花脸是顶痞而且丑的,锵弟知道,于是就有点怕羞。关于他的这毛病,我本来也可以用哥的资格去责备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坏毛病在,只能把他这可笑的动作看做极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饭必须用筷子一样的。要是我也学斌姊那样的口吻去讥笑他,虽使他发臊,可是他马上就反攻,撅起嘴,眼睛一瞪,满着轻蔑的说:
“一夜湿一条裤子,不配来讲!”
想到尿床的丑,我脸红了。因此,这时看见他,为了经验,就把他很滑稽的满嘴花胡髭忽略去,只说我们的正经话。
“见鬼,我以为还在落雨……”我说。
他微笑,手从嘴唇上放下来,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里落雨么?”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骂他娘的……”
“你又说丑话了!”我只想;因为这时的目的是贯注在登高,放纸鸢,以及与这相关的事情上面。
无意的,我昂起头去,忽看见蓝色无云的天空中,高高低低,错落的,飘翔着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这真是一种重大的欢喜,我的心全动了。
“我们也放去!”我快乐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还是到城楼顶去?”
“你快瞧,”我却指着从隔屋初飞上去的一个花蝴蝶。“这个多好看!”
“那就是癫头子哥哥放的。”
这所谓的癫头子哥哥,他的年纪虽比我们都大,却是我顶看不起的一个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癫,痴得使人讨厌,把头发变得黄而且稀少,在夏天总引了许多的苍蝇盘旋那顶上。并且,他除了会哼“云淡风清近午天”的这句《干家诗》之外,别的他全不懂,这也是使我这个会作文的年轻人不生敬意的一个原因。但这时,看那只多好看的花蝴蝶纸鸢是他放的,心中却未免有了愤愤,还带点嫉妒。
“是癫头子放的,不对吧。”我否认。
“谁说不是?”锵弟说出证据了。“昨天在下南街我亲眼瞧他买来的,花一角钱。”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说:
“癞头子都有,我们反没得!”
“可不是?”
“我们和妈妈说去……”我就走;锵弟跟在我脚后,他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亲正在梳头。
“妈妈!”我说,一面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么?”她问,“这样急急忙忙的?”蓖梳子停了动作,一只手挽住技散的头发,转过脸来看我们。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个纸鸢——花蝴蝶!”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癫头子哥哥放的。妈妈!他都有,他还只会哼《千家诗》……我们却只有两种纸平式的。”
母亲笑了。
她说:“忙什么?等一忽陈表伯转来,他会买来一个比谁都好看的纸鸢——”
“给我么?”
“是的。”
“那么,我呢?”锵弟问。
“给你们两个人——”
我看锵弟,他也快乐了。
“好,好,给我们两个人……”笑着,我们就走开了。在天井里,我又抬起头,看那满天飞扬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
除了向天上那些东西鉴赏和羡慕,我就只想着陈表伯,望他快转来。这时,在又欢喜又焦急之中,对于陈表伯去买的那纸鸢便作了种种想象:我特别希望的是买了一只花蝴蝶,比癫头子哥哥的那只强,又大又好看。
许多的纸鸢都随风升高去,变小了,辨不出是什么样。新放的又陆陆续续地飞起:象这些,虽说是非常的宛约,飘逸,近乎神话的美,但于我却成了一种嘲弄。
“你怎么不来放呀?”也象每只的纸鸢当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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