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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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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不能忘的影
感着失恋的悲哀,在铺着晨露的野草之气里,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阶,仿佛这一层层往下趋的阶级,有意地象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两星期以前。还是很欢乐地站在恋爱生活之顶上的,而现在,陡的一跌,便到了无可再升的平地,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这些石阶,和这个山坡分别的缘故。
他的脚步是无力的,滞重的,一面下着石阶一面想:
“恋爱么,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恋爱……”
他是下了决心了。
但是坚决地一步步走到石阶的中段,他的只愿望得到轻松和平静的那心境,却变得越加沉重,炎炽,好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心尖上,使他带着不少的波动的情感,本能地,回头望着山坡上,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阳光,迷醉地罩住浅色的树叶,从阴影中透出许多美丽的闪烁,射在那粉刷着蓝色的走廊上。在那里,显然,一个柔软的,被绸衣裹着的身体,浮着美的姿态地靠在一张藤椅上,一条男人的手臂绕着她的肩膀……不消说,她的身旁是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的。
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枪弹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细末。一阵辛酸的情感波动了,眼泪水汹涌着。雾似的蒙住眼睛的视线。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烧起来;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懊悔他自己不应该如此不能忘情的多余的一望,便动步又走下石阶去。
在心里,他只想一切都忘记了吧。
然而那丰润的肩膀,那围绕在这肩膀上的手臂,却又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静的脑子里蹁跹……这最末的一个刺激,很使他苦恼和伤心,至于使他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场悲痛的入生的剧。那时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呵!他是抱着颤栗的心情走向他所爱的人儿的面前的。他的声音几乎变嘶了,每一个音波都代表他心灵上的苦痛的符号,他抓着她的手说:
“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实,都是幻觉,你这样的告诉我吧,梅!”
他所爱的人儿却摇着头。
“是真的么?”他将要发疯的带着哭声说:“是真的么,你一定这样表示是真的么?”
“我不能再骗你,”她慢慢的回答,“假使再——不,事情总得有个结局。”
他痴痴地听着,听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激动起来,眼泪簌簌的落下了。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的说:
“但是,”声音很颤抖的。“我还爱着你呵!”
“我知道。”她平静的回答,“但是我能够怎样呢?人的历史是天天不同的。人类的事情是变幻不测的。爱情也——”
他很伤心的打断她的话: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接着便自语似的叹了气,“唉,为什么我也变成不幸了呢?”
他的叹气引动了她的同情,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
“不可以成一个好朋友么?”
“不。我不要好朋友!那于我没有用。我现在需要的只是爱情。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只是我们的恋爱的生活。唉,未必我们就这样的结局了么?”他越说越被纷乱的情绪束缚着。显得可怜而且激动。
她只用平淡的声音说:
“自然,这于你是很难堪很苦痛的,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比喻说:从前我爱你,也不是由于我自己——
他把她的这一句话听错了,便立刻惊诧地仰着脸看她,说:
“怎么,你把从前的都否认了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地解释说:“我不会否认从前的。我只是比喻我现在爱他,仿佛不是我的意志,如同从前我爱你,其中也有一种东西在捉弄着。”
他低下头了,却呜咽似的响起哭声来,停了半晌又叹息的自语说:
“唉,我真不幸呵!”
“不幸太伤心吧!”几乎一声声的说,“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很欢乐的。”
“不过现在是太不幸了!”他截然说。
“是的,”她回答说:“你现在是伤心极了。不过这世界上还有着无数的人连一点欢乐的生活都没有享受过的……”
“因此我就应该不幸么?”他愤然问。
她觉得他的神经有点错乱了,便温和的向他说:
“相信我,我是只想你快活的。虽然我们现在分离了,但是我们的过去曾留着不少幸福的影子,我们都把那些美的印象保留着吧。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一点点!至于我现在为什么要和你分离,我想,这是无须乎解释的,正像我和你同居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样。并且也说不定你就会遇上很爱你的女人……”
“不,我不想恋爱了。”他觉得他的心是非常之伤。
可是她却说:
“不要这样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有一个女人爱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为我又会和谁恋爱么?”他反驳的,又带着悲痛的声音说:“你以为我还会受第二次的刑罚么?不会的!你已经把我的梦想打破了,我从此恨死恋爱……”
“好,”她顺着他的意思着;“这样顶好。本来恋爱是使人痛苦的东西。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们从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恋念于过去的说。
“这就难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末你为什么又把这幸福毁坏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觉得悲痛的情绪把他弄糊涂了。她只说:
“我们不说这些吧,那是没有用的。我们做一个好朋友吧!将来我们还可以常常见面。”
他突的又要发疯似的激动了,并且怀着许多愤恨的意思向她怒视着,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的丢下去。接着他自己便低着脸,苦痛地抓着头发,大声地呜咽起来。
他常常从他的最伤心的呜咽中吐出音波来,叫着:
“不幸呵!唉,我一个人的不幸呵!”
他并且拒绝她的完全用友谊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来,一下抱着她,可怜地恳求说:
梅,我要你爱我,有你我才能够生活……唉,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是这样弱呵……”
但是她只让他抱,不作声。
他继续的一声声说:“梅,你说,你爱我!”他的眼睛直瞧着她的脸,他的心紧张着,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个临死的犯人等待着赦免的命令,他显得十分昏乱的可怜的样子,许多眼泪都聚在眼睛上,发着湿的盈盈的光。
随后他落着一颗颗的泪,一连追问着她。
她只说:“安静一点,子平,你大兴奋了。”
“你说,”最后他非常严重的望着她,战栗着声音说:“你爱我,最后的一句,说吧!”
她摇了一下头。
他发疯问:“真的?”
她不说话。
他的手便软软地从她的腰间上垂下了,如同被枪弹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声,倒下去,便一点声息也没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才变成疯人似的狂乱了,凶暴地跳起来,但是他没有看见到她,只看见他的四周是笼罩着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个极可怜极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无力的又倒了下去,一种强烈的悲痛使他又流着眼泪,使他觉得一个美丽的灵魂从这哭泣中慢慢的消沉去,而且像整个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处的境地是应该他自己来同情的时候,他觉得那过去的一切已经完了,他没有再住在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离开。
这时他孤独地走下这昔日曾映着双影的石阶,从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战栗的人生的一幕。
他想了之后又深的懊悔了;本来,他只顾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齐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怜地自勉的想:“我也应该的好好的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的生活去吧!”想着便不自觉的已走到石阶最末的一级。
接着他便说:
“人生是一个完全的病者呵,它终只喝着人间的苦味的药,恋爱就是使他吃药的微菌!好,我现在把恋爱埋葬了吧!
然而当他开了大门的铁闩,跨出门槛之时,那许许多多的欢乐和悲痛的意识,又好像触了电流似的暴动起来。他又觉得,从此,他和这个山坡永别了。
于是在他的脑里,在他的心上,又像鸽子似的翼似的,飞到那个肩膀,那条手臂
牺牲
夜里敲过了十二点钟,林亦修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直向萨坡赛路的那头,尽力的往前走,显著歇斯蒂里的神气。这条马路是已经冷静了,空阔地,没有行人和车子,只高高地吊着寂寞的街灯,到处堆满着黑暗和许多神秘的影子。很远,却可以从他的脚下,听见那单调而急促的皮鞋的响声,以及他的瘦长和孤零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着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门河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医院”的招牌,成为他急切要求的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呢。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的躺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使黑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的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可是那已经安慰的事实,却明显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到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招牌,便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吗?”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瞌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差不多八个钟头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二十四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妊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试验过两次的,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太太的话长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位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像没有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统统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二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去。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王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像,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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