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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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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是一营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乱地飘扬着三角形的旗子,标明是扑灭一切的军队,也正是这村子农人的敌人。
一切都绝望了,纵然是第一个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这村子的界限,马队便铁墙似的把整个的村子围满了。
那还想逃命的农人,便在枪声的响中,跌倒了,躺在黄金色田野的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接连着男人和女人。
于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人类最悲剧的一幕,充满着极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种碎胆的可骇的纷乱之后,这一营的队伍才吹着胜利凯旋的号,还示威地又响了三声枪,开走了。
浩浩荡荡的,这经过单面进攻的马队,便游行队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并不曾作过什么屠杀的事,大家都显得非常安闲的样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迹,还闪动于夕阳的晚照中,现着一点红色,以及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还余留着满足的快乐之外,便只有马蹄的声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这村子的一切,从马队走后便更显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园里,小溪边,……狼藉地倒着,有的只剩着半个脑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几个吊在屋梁上,几乎全身赤裸裸地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样,死完了。小孩子呢,他们本来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几个被丢到路边,有的在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挂在树枝上。并且有许多鸡鸭被踏成粉碎了,泥浆似的也成为血肉混合的一小团;许多牛羊都受伤地呻吟着;每一条狗都张不开眼睛了……一切都是变样的,只有那按时而来的月光,还继续着太阳的灿烂,皎洁地照着这一片广阔的田野,现出那丰满的稻穗,吹在夜风中,带一点微微地银色的波动,以及满地上都寂寂的躺着不完形的尸首。
这村子便变成一个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后,除了几个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岁和十一岁的小孩子
船上
船停着。
本来,帐房的挂牌是铁准夜间十二时开船的,但天色已朦胧地发亮了,那吊货机还在隆隆铿铿地响,运夫们也依样在搬掮那笨重的货物而哼着单调的粗鲁的歌声。在隐约的晨曦之中,在黯淡而且稀小的灯光底下,那些小贩子,客人,苦力……等等来来去去的拥拥挤挤,把尘土带来又带去,给弥漫了,使人要无缘无故的感到被什么东西压迫在心头,鼻孔窒息,喉管里痒痒的——有一种欲呕的味儿;而且因神经受了各种的喧嚷,纷扰,响动,在微微地颤震,头脑昏昏沉沉的,一个人,也象是从深睡中,给人拖到礼拜堂去诵圣经,那样的渺渺茫茫……
在将要收钱而还在上货的海船上的搭客,都会有这一种的感觉吧。
船,远看去,宛如一座小小的孤山;倘若说小点,迫肖些,却象一条鱼,尖头圆尾,上面微红下面墨样黑的。那深黄色围着窄窄白圈的烟筒,时时喷出或淡或浓的烟,缕缕的袅上天空去,飘散了,成为水边薄薄的朝雾。象这船,如果浮荡于无涯碧波的海里,在清晨,在晚上,或在霞影,星光,和微雨里游行,给雅致的人们看去,是很有一种异样的天然的美吧;但这时,却呆呆的停泊在满着黄泥水的小河中,依傍洋石灰做成而带有怪臭气的码头旁边,并且船上是那样纷乱的拥挤满各样各色的人,再和那岸上一堆堆如坟墓的货物相衬,便现着讨厌的,笨重与丑陋了。
因船过了挂牌的时刻还停着,隆隆铿铿的在上货,许多的客人都心焦了,有的从床铺上昂起头来,但多半都把脸贴在枕头上,在倦眼惺松中,纵不认识,也勾搭着你一声他一句的说出关于船还不开的话,其中便带着不少河责,生气,却不怎样的专心和激昂。那些小贩们,正因这机会想售尽那筐里篓里的余货,反分外有劲的大声大声叫卖。自然也有许多极亲切的人们,为不得已的分离,含情相对,而悄悄地侥幸着——欢慰这开船时刻的迟延。
船还不开,天却大亮了,太阳照得江水通红。
许多搭客们,这是官仓,房仓,和吊铺的搭客们,于是全起来,大家对于开船的误时,便生了较大而且较有力的喧嚷。
打统仓船票的搭客哩,他们因为货还在上,不准入仓,只一个或几个的挤成一块,密密杂杂的堆在船栏边,看去只象是猪之类的牲畜吧,那样的在蜷伏着,简直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他们一面小心的看守那极简单的行李,一面给疲倦围困着,不安宁的一下一下的在打盹。这些人,听到那些人对于船上的帐房加以种种攻击的论调,便用同情的声浪去响应,却只是忽然的,零碎的,不敢说出整句责备和生怒的话来,为的恐怕那势利的茶房们,要向他们哼一声,或用极鄙夷轻蔑的眼色,代表这意思:“你也嚷什么,住统仓的!”
其实,船无期的尽停着,那些归乡,服务,以及情形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客人的全心焦了,这也难怪;因此,便有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一个两个的到帐房去质问。
“船怎么还不开?”
说这话若是属于住官仓的客人,那末,帐房先生的答语,就很和气,有时竟把含笑的脸儿去表示一些谦让。若是去质问的人是房仓的搭客,这还可以。若是住吊铺的客人也去质问,那帐房先生的神气就有点懒洋洋了。至于打统仓票的那些茶房们所最轻蔑的穷客,关于开船或别种的事,要直接和帐房先生去说话,就莫想,假使冒险地去尝试一下哩,到结果,讨得一个没趣,是无疑的,因为帐房先生的眼光,对于这一伙人,是非常的善用那鄙视,尊严,和冷酷的。
“快,快,”若答应,帐房先生总是说出这两字,声音是极其流利,习惯了的;一面他又把手指头沾了一些口沫,轻轻的捏开那不平造着的许多洋钱票。
“快。太阳都出了,货还没有上完……”听到客人这很不耐烦的话语,帐房先生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态度,眼睛从金丝边眼镜上面向客人看看,倘若这客人服装很阔绰,或是神态很尊严,总而言之是上中等社会之流的,便含笑,很温和的回答了,然而所答的话依然是“快,快……”
因质问所得的结果不是准确的开船的时刻,心焦的客人们愈见愤愤了,便散散的聚拢着,又开始你一句他两声的说出许多连刺带骂,生气和警告的话。其中却充满了各人的懊恼及焦灼。
“退船票去!”也不知是谁忽然嚷出这一声来,大家便因此起了一个波动。
“对了!对了!”这是一个脸上有八字胡须的。
“退船票去!”这句话接连地回响着,并且愈传愈远了,不久就成为有力的,含有暴动性的一种号召。
大家很激昂的喧嚷,可是帐房先生却依然安静的做他的公事——数着花花绿绿的洋钱票。
“退船票去!”许多时候都酝酿这件事。
看看太阳从河边升到天上去,渐渐的,各种在阳光底下的影,便将由斜而正了。然而这个船,货还在上,显然在午前是没有起锚希望的!于是那些心焦的搭客们便真实的愤怒了。
“退船票去!”八字胡须的客重新号召,接着他自己就叹息一般的喃喃说:“真是,岂有此理,真是——”
不少的客人就附和,而且实行了。
“退船票去……”
大家嚷着走去,到帐房门口,那帐房先生还在低着头,数着洋钱票。
“船到底还开不开?”
“快,快”
“那不行……”
“退票就是的!”客人中却喊。
“快,”可是刚说出口,第二声就赶紧咽住了,帐房先生抬头看这许多人。
“什么?”他问。
“退船票!”这声音是复杂的。
“退船票?我们这船上没有这个规矩。”
“不开船,那不退船票不行!”
“退船票!”这声浪更汹涌了;因为那些打统仓票的所谓穷客,在平常是忍耐着茶房们和帐房先生的侮辱,这时却借着人众的气魄,便乘机发泄他们的含恨,于是自然的参加到这人堆里来了。
“船就要开的,退船票可不能。”
“不能不行!”
“不能退!”帐房先生也很坚决。
“不行!”
形势更紧张了,退船票的人愈聚愈多。
茶房们得了帐房先生的叫唤,便雄纠纠的想拖开众人,但在这一刻中,完全的成为一种暴动了。
“打!”两方面都用这口号。
本来这船上的声响是非常纷乱的,但是到这时,各种的动作都停止了,只听见喊打的声音,以及关连于肉搏的一些响动,和板凳,木杠,碗,这之类的飞腾。
集拢着要退船票的客人是很多的,大约总在五六十左右吧,但到了打,其实只在茶房们动手时,便有大多半的人——这自然是所谓上中流社会的人,必须爱惜和珍重他们的身体的缘故,所以在别人用起武来,自己就宁可示弱些,不当冲的悄悄地跑开了,这样的并且还可以旁观其余的人是如何的在那里挥拳,踢脚,及流血。因此,茶房们虽然只有十来个,却也很从容的对付那些不曾走或不及走的余剩者了。
然而到结果,因了打统仓票的那些穷客,大家为私仇或公愤,自愿的冲进战线去,茶房们便屈服了,血脸肿鼻的,有的鲜红的血在脸上手上腿上流着,垂头的跑开了。帐房先生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抱着洋钱票躲在床底下,怯怯的,脸色变了青白……。
因了客方面的胜利,最先喊打而又作观战的那些官仓和房仓的恍若绅士们,于是又有劲的大声叫:
“退船票!”
然而铁链子已沙沙哗哗的响着,锚起上了,船身就摆动起来,开驶了。
茶房们象被征服的鸡,一个个无神丧气的,无力的散坐着,自语一般,说出掩羞的,凡是战败者都难免的那些不服气的话,但只是低声的,几乎低声到除了自己就没有人会听见。但他们,一眼瞧到红鼻子,蓝眼睛,脸上被过多的血所充满而象是长着斑点似的外国人,大约是英格兰的土产吧,同几个山东的水手阔步的进来,样儿就变了,精神而且勇敢,也象临死得救的一匹狼或狗,和垂头丧气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然而在这样快的一瞬间,能如此大变,真亏他!帐房先生也抖去他衣服上的灰尘,暗暗的欢慰着这个外国人的来到。
这模样,这红鼻子先生,象那样傲慢的昂着头,眼中无人的向周围看望,是船主,大副,或大车之类吧;他尊严的开口了。
“闹什么?”用他本国的言语,声音却是不耐烦的。
虽说这红鼻子先生的蓝眼睛并不曾望到任何人。但帐房先生却立正着,垂直手,卑恭得几乎要发颤,便用不准确的英语回答:
“客人要退船票。”身体却不禁的畏缩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开船迟了时刻。”
“是谁这样的?”
“那些——”
帐房先生便用手指着官仓,房仓,和吊铺。然而这些客人,在发现外国人进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便各自关起门,住吊铺的也躺下去把棉被盖到脸,每个人也象要避免一种危险,或表示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与己无干似的。
“还有——”帐房先生的手又指到那些打统仓票的所谓穷客。
这红鼻子先生把尊严而同时又是轻蔑的眼光向这些和那些毫不经意的看一下,随着又格外现出那英格兰土著特有的傲慢的神气。
“象一群猪,这蠢货!”对那些穷客发过这判断,红鼻子先生才开始微微的快乐的一笑。”
“不准退船票!”
他命令,于是走了;强壮的山东水手又无声的跟在他后面。
帐房先生即得了保障,茶房们也得意的扬眉了。幸而搭客们却无条件的表示了退让,安安静静的各归各的位,纵不断的听见茶房们很难堪的冷语和嘲笑,有时竟至丑骂,也依样严守着纯粹的无抵抗主义了。
能够不发生第二次冲突,不消说,这是在茶房们所夸张的意料之中,同时又是使他们继续着夸张的许多资料。
到夜里,因了红鼻子先生的命令,统仓的大门——其实只有两方尺大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铁板——给锁住了。那些所谓“象一群猪”的穷客,便实行象猪一般的露宿在船栏边;在那里,他们可以听见那官仓里面的客人从小小的圆窗中流出来的鼾声,或别的声响。
船在呼呼风声中,就肯定的向黑黯的渤海前进
黎蒂
她自己名她的名字做黎蒂。
黎蒂,她是孤独地飘泊到北京来的一个飘泊者。因为她看见这红墙黄瓦的都城,还是初次,故在此地没有熟人;她所认识的,全是为她自己冷清清地住在公寓里,感到寂寞,无聊,时间悠长和空间压迫的缘故,用这“黎蒂”名字写信给那些曾听说而不曾见过面的献身于艺术的人——是这样认来的几个朋友。像这些朋友,自然,对于她的身世、家庭,和其余的一切都渺茫极了;他们所明显地知道她的,只是她生得又美丽,又飘逸,又有使人不敢怠慢的庄严和骄傲——除了这些,便是从她闲谈和歌吟里面,辨别出她的声音是属于湖南的腔调了,可是,虽然他们知道她的仅是这些,这些全属于感情外表上的认识,但他们都非常的表现着敬重:因为在她平常说话里,他们觉得她有超越的思想,丰富的学识,和一种足使人叹服的豪放和坦白;因此,那先前对于这个奇怪的飘泊的女友所生的许多不好的推测,以及许多过分的怀疑,都倏然消灭了。并且,当他们几个人在一处说到她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怜惜的意思叹息着——
“黎蒂,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这句话,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效力,他们的全部思想几乎只被这一点点的事情占有去了。因此,为了要解除这个纠缠不决的问题,在这些朋友中,曾有几个自认和她有相当友谊的人,极诚恳的问过她:
“黎蒂!假使你承认没有错认了我们,我希望你这样:你可以告诉你的一点历史,让敬爱你的朋友更深的了解你么?”
“不能!”她总是这样的回答,“我是极力的想忘掉我的过去!”接着她便缄默了。
得了这样的一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像这样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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