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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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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商凡·博伦这位清白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一到欧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老先生,商业银行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么好呢!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们年轻时听到的伤风败俗的事!),加入这股闲言恶语的合唱,简直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克莱尔骤然感到额角沁出了冷汗,这是那恐惧心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活动,又促使她蓦地想到:那位老勒维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长得竟是惊人的相像:同样的厚嘴唇,同样的鹰钩鼻——于是,在惊恐万状、神情恍惚中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老头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经明白无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定会认出她,并把过去那桩事源源本本地端出来,这对于金斯雷、古根海姆两对夫妇简直是美味珍馐,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将会使她三十年风平浪静的美满婚姻猛遭袭击而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时间她觉得就要晕倒了;然后,她使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撑椅背站了起来。现在从金斯雷两口子桌旁经过,同他们寒暄,简直太费劲了。金斯雷夫妇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美国式的见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问好。可是,克莱尔的恐惧幻觉却使她觉得他们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讥笑、狞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后掩饰不住地窃笑。甚至连电梯服务员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觉得不是滋味儿,走廊里,收拾房间的女招待匆匆从她身旁走过,纯属偶然地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候,也使她感觉浑身不舒服:就这样,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走回来似的,最后总算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睡完午觉起来。他的背带交叉着搭在肩上,领口敞开,脸上还带着压皱的痕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缝。

“安东尼,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气喘吁吁地说。

“唔,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梳子上抹一些发油,以便将那条细长的头缝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点吧,”她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全面考虑考虑了,事情可是让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迟滞、对夫人比较开朗的性格早已习以为常的丈夫,很少对这一类预告表示过早的激动,他听了这话仍然未从镜前回转身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总不会是迪基或者阿尔温来电报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点呀!上衣你可以等会儿再穿嘛。”

“好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听话地在圈手椅上坐下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丽丝蒂娜准是不够检点,或者做了什么蠢事,现在一切全完了,整个宾馆都在谈论这件事了。”

“究竟什么事全完了?”

“唔,我是说衣服的事……人们说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说她刚到这里时像个站柜台的土里土气的丫头,是我们把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冒充贵族小姐的——什么话都有……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特伦克维茨两口子有意怠慢我们了吧……人家当然要大为光火,因为人家本来打算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一下,所以现在就觉得我们是欺骗了他们。——现在我们在整个宾馆里把面子全丢光了。这个傻丫头准是干了什么蠢事!我的老天,这可太寒伧哪!”

“寒伧什么?所有美国人的亲戚都是穷主儿。我可不想仔细打听古根海姆家或者罗斯基家的侄儿们,不想细问从考纳斯①来的罗森斯托克的侄子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我敢打赌,这些亲戚绝不像他们这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样体面。我就不懂为什么我们让她穿得像样些会是什么寒伧。”

①考纳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为临时首府。

“因为……因为……”克莱尔由于心绪烦躁声音越来越大了。“因为他们的确有理,这样的人确是不应该到这里来,这种人不属于上流社会呀……我的意思是说那样一种人……那种不会在行为举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来历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么突出自己,别人就不会看出什么破绽,要是她一直像刚来时那样文静就好了……可她偏偏东跑西颠,处处出头,事事抢先,同谁都要扯上几句,什么事都要掺和进去,什么活动都要参加而且还总要跑在前面。三句话就交个朋友……这样一来,难怪人家到头来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而现在呢……现在是恶事传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笑话我们……风言风语,说得太难听了。”

安东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让他们说去吧……我无所谓。她是个好孩子,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喜欢她。她穷不穷和这伙人有个屁相干。我又不欠这里谁一文钱,他们觉得我们是高贵还是低贱,这个我管不着。谁要是看我们有哪点不顺眼,那就只好请他将就点了。”

“可我对这种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这个。”

克莱尔自己一点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了。“我不愿意任何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骗人,指责我把不知哪儿弄来的一个穷姑娘装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这样的气:邀请特伦克维茨这号人,这个恶棍居然不自己来道歉而是把个门房派了来!不,我可不想在这儿坐等别人走到我们面前侧目而过,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是到这里来散心,不是来怄气,不是来找罪受的。这种气我受不了。”

“那么——”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怎么着?”这个往常动作相当迟缓的人这时不禁叫了起来,好像谁重重地踩了他一脚似的。

“对,离开这里,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会给他们陪笑脸,向他们作解释,说明一切缘由,甚至还会给他们赔礼道歉,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想让我这么做,他特伦克维茨这号人恐怕身分还差点!这儿这帮人我原本就不喜欢,除了埃尔金斯勋爵之外,全是一伙杂七杂八、穷极无聊、吵吵闹闹的平庸之辈,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说长道短。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不适合我呆,海拔两千米的高度我适应不了,心里常常发慌,夜里睡不着觉——当然,这你一点不知道,你是躺下就着的。只要给我一个星期像你一样没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星期——够了,足够、足够了!至于这姑娘嘛,我们也已经尽到了责任,对得住玛丽了。我们把她请来,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过头,休息得不错,现在该结束了。我在这件事情上是问心无愧的。”

“对,可……可你这样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到因特拉肯①去!那里的空气不那么稀薄,我们还会在那里遇上林西家两口子,在轮船上我们谈得多投机啊!这才是好朋友呢,哪里像这里这帮乱七八糟的家伙。他们前天刚给我来信叫我们去。要是我们明天一早动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们在一块儿吃午饭了。”

①因特拉肯,瑞士伯尔尼州气候宜人的疗养地。

安东尼还是有点不大乐意。“什么事都老是这么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这个必要吗?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然而不多一会儿他就屈服了。每次总是他让步,这是因为老经验告诉他,克莱尔一旦决心做什么,就非坚持办到不可,一切顶牛全都是白费气力。另外,他自己是怎么都行。独善其身的人,对外界的反应是不敏锐的;是同林西夫妇还是在这里同古根海姆夫妇打扑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还是叫韦特霍恩,住的旅馆叫皇宫还是叫星空,对于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实际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罢了。所以,他现在也只是顶了一会儿就罢手,然后耐心地听着克莱尔给门房打电话发出各种吩咐,笑嘻嘻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来。接着他点燃了烟斗,到对过房间打他的扑克去了。一洗牌、发牌,就再也不想走与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丽丝蒂娜了。

当宾馆里的客人们,不论是沾亲带故的还是非亲非故的,正在那里为克丽丝蒂娜的到来和即将离去而激动、絮叨时,埃尔金斯勋爵的灰色小轿车正迎着山风呼呼驶向蔚蓝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胆又灵巧地拐过了那许多白色的急弯,向下思加了驰去:舒尔斯…塔拉斯普①已经不远了。埃尔金斯勋爵之所以邀她出游,可以说是想当众宣布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风便带她回来;然而当他此刻看见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兴高采烈地娓娓而谈,那双娇憨的眼睛里映照着辽阔的蓝天时,他还是觉得,现在来腰斩她这段欢愉的时间,同时也是腰斩他自己的美好时光,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于是他向司机发话继续向前行驶。千万别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边情不自禁地、慈爱地轻轻抚摩她的手,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事都为时不晚哪!不过,倒是应该及时提醒她注意一下,应该用委婉的方式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知道这伙人会怎样对待她,以便在他们突然翻脸不认人时不至于太痛苦了。于是,他在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暗示她枢密顾问夫人如何居心叵测,又婉转地告诫她提防她那位小个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丽丝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满腔热情和率直的轻信,竟还在为她最凶狠的敌人作辩护:枢密顾问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动,她对谁都那么关怀备至;说到曼海姆姑娘嘛,埃尔金斯勋爵哪里知道,她是多么聪明、活泼,又多么风趣呀,也许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胆怯吧。总而言之,这里所有的人对她都那么亲切友好、笑脸相迎、心地善良,说真的,她有时确实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尔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疗养地,有著名的矿泉。

老人低下头,注视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对人、对各大国颇为寒心、大失所望,因为他看到他们施不义于他人和别国,看清了他们是那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苏瓦松郊区的一个石灰窑(那是他儿子阵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时期信奉过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①及其弟子们的理想主义,即对人类道德使命和白种人灵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彻底埋葬了。他厌恶政治,对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动、正式宴会上的装模作样十分反感;自从儿子死后他就一直在避免结识新交;在自己这一代人身上,那种冥顽不灵、闭眼不看现实的死硬态度,那种墨守成规、不善于重新学习以适应从战前到新时代的转弯的顽固哲学,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种轻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则使他生气。可是在这个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圣的感恩之心,看到她仅仅由于自己处于青春年华就对造物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身边他懂得了,上一代人从痛苦的经验中得来的对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对下一代人还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这种思想都还需要从头来。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对别人的点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啊!这时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甚至达到了痛苦程度的热望:但愿这无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温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让它同自己完全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兴许可以保护她若干年,也许在我的保护下她永远不会(或者很晚才会)知道人世间的卑鄙——那种在某一个名字面前点头哈腰,而把穷人踩在脚下的卑鄙行径。啊——他看着她的侧面:这时她刚刚像孩子似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来的新鲜空气,眼睛闭着——老人心想,只要让我过上几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当她带着感激的神情转向他,又开始娓娓而谈时,老人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时他蓦地感到勇气倍增,他在考虑着怎样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时机,试探一下她是否对自己有点情意。

①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功利主义者,鼓吹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

在舒尔斯…塔拉斯普他们喝茶小憩。然后,在林荫大道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闲谈时,他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他说,他有两个侄女住在牛津,年龄和她相仿,假如她愿意去英国的话,可以在她们那里居住;有幸邀请她去同侄女们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厌他的陪伴,当然啰,这是个老头子做伴啦,那么,他将非常愉快地带她去游览伦敦。只是一件,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决心离开奥地利到英国去,不知道她是否家乡有事离不开——唔,他的意思是说:是否有什么她觉得不忍割爱,从内心里感到难舍难分的事,话说得是够明白的了。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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