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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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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上房门,克丽丝蒂娜赖以勉强撑持住身体的那一点点咬牙挺住的劲便一下子离开了她,就像一头被猎人打中的野兽在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之前还要踉跄几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动来暂时支撑身体那样,她用手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墙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屋,便一头栽倒在圈手椅里,僵硬,冰凉,一动不动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棒,这一棒,打得她前额麻木,后脑疼痛难当,然而却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这一闷棍。有一件什么事,一件与她有关、对她不利的事发生了,人家把她赶走了,然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竭尽全力,希望能想出个究竟,但两边太阳穴之间是麻木的,那里只有一堆僵死的、干涸的物质,唤不起一点反应。一件同样僵死的东西包围着她: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湿的棺材还要残酷,因为还看得见外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适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这是在残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个问题在大声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他们要轰我走?”她觉得这种尖锐的对立实在难以忍受:一方面胸口堵塞,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这整所房子连同里面的四百人,连同它的全部砖石、梁柱,还有那硕大的屋顶,一古脑儿全压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闪闪、白晃晃的灯光,铺着绣花鸭绒被的床在邀你就寝,舒适的安乐椅在请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镜在诱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种感觉:如果要她在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么她一定会冻死在上面的;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她马上就要在一阵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个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着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干什么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离开,要赶快离开,免得在这个可怕的、没有空气的、哑然无声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发狂似地冲出屋去;在她身后,敞开的门在不住摇晃;在电灯光照耀下,黄铜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觑。
她像个梦游者那样跑下楼去,糊墙纸、墙壁上的画、各种器具、楼梯、电灯、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样的物品、各色各样的面孔,幻影般从她身旁掠过。有几个人吃惊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是在朝着哪里跑,想干什么,只觉着两腿敏捷得不可思议,托着她呼呼地冲下了楼梯。
平日合理地调节她的行动的某个枢纽失灵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标,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种不可名状、莫名其妙的恐惧驱使着向前跑去。跑到大厅门口她戛然停住了;原来,她这时恍然大悟:这是供人闲坐、跳舞、欢笑、尽兴欢乐的地方呀!于是她立刻自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这样一想,空间的推动力便骤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力量,还没来得及站稳,周围的墙壁便摇晃起来,地毯也旋转起来,大吊灯也剧烈地摆动,在空中划起椭圆形的圆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觉告诉她,我脚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块门帘,使身体暂时得到平衡。然而她的关节却没有一点力气,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动。她使劲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墙上,接着又闭上眼睛,站在墙边呼哧呼哧直喘气,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德国工程师撞见了她。他正想赶快到自己房里去取照片来给一位女士欣赏,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奇怪地贴在墙上,这个人紧紧倚墙而立,一动不动,艰难地喘息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发愣;头一刹那他没有认出是她,但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又带上了那种亲昵、快活的腔调:“唉呀,原来是您呀!您为什么不到大厅里来?要不您这是在追踪什么秘密吧?为什么……可是……怎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他惊异地盯着她,原来,当他刚说出第一句话时,克丽丝蒂娜便猛地一惊,浑身发抖,恰似一个梦游者在听到一声意外呼唤时,像中弹一般惊醒过来那样。
她那可怕地高高竖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显出一种五内俱焚、痉挛抽搐的表情;她举起了一只手,像是为了抵御外来的袭击。
“您这是怎么了?您感到不舒服吗?”他说着就上前架住她,不这样也不行,因为克丽丝蒂娜已经东倒西歪了,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但是,当她接触到他的手臂,接触到人身的温暖时,便立刻抽搭起来。
我必须同您谈谈……现在就谈……但不要在这儿……不要在这里当着别人的面……我得同您单独谈谈。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对他谈些什么,她只想诉说诉说,同随便哪一个人谈一谈,吐一吐腹内的委屈罢了。
工程师对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静柔和,而此时竟变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为震惊,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经被安顿在床,所以刚才没有下来,现在自己又悄悄爬起来——她准在发烧,从她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发作,唔,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得安慰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让她发现你是把她当病人看待,要尽量在表面上附和着她。
“哦,非常乐意,非常乐意,小姐,”——他像哄孩子似地对她说话——“不过,也许……”(最好别让人看见我们!)“也许我们到宾馆外面去走走要好一点……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对您肯定有好处……这里这间大厅总是供暖过分,让人热得难受……”现在惟有安慰、不断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时,就装作似乎是无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发烧。不,手是冰凉的。真奇怪啊,他越来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桩大怪事。
宾馆门首,弧光灯在高处微微摇曳着,发出刺眼的光亮,而左边的树林则是一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但这时似乎已经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液中没有一个细胞还记得这件事情。他轻手轻脚地牵着她走过去(赶快先到暗处再说,谁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她则木头人一般任凭他拉着走。唔,要先打岔,——他考虑着——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随便聊聊,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这不就舒服多了吗……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啊,多美的夜晚……您看那天上的星星……说老实话,我们每天晚上都窝在宾馆里真太没劲了。”他一个劲说着,但瑟瑟发抖的克丽丝蒂娜却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什么星星,什么夜晚,她此时只感觉得到她自己,只感觉得到她那多年来遭压抑、被排挤、受欺凌的自我,这个自我此时在疼痛难忍中像巨人一般挺身反抗,使她胸膛都快炸裂了。霎时间,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们离开这里吧……明天我们就走……永远不再回来……我永世不到这里来,永世不再来了……您听见吗,永远不再来了……永远不来……哼,我真受不了……永远不再来……永远不再来。”她在发高烧,工程师担心地想,看她浑身抖得这么厉害,肯定是病了,我得马上去请一位医生,但是她像发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这究竟是为什么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啊。中午他们两个人对我还好得什么似的,只字不提这件事,可到晚上……晚上他们就对我说,我明天非离开这里不可……明天,明天清早……马上动身,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得马上离开……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东西扔到窗外去那样,正是这样……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不懂……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哦,原来如此!工程师想道。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正好是在刚才,有人把那些关于凡·博伦的闲话传给了他,使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差一点就向她求婚了,好险啊!现在他明白了:老两口是想急急忙忙地把她打发走,免得她继续给他们惹麻烦,炸弹已经爆炸了!
唔,现在可不能再掺和进去了,他急忙想道。打岔!打岔!他于是开始讲些不痛不痒的话。哎,也许这还不是最终的决定吧,也许这两位长辈还会再考虑考虑的,而到了明年……然而克丽丝蒂娜这时既没有听,也没有想,她只觉得自己满腔的痛苦必须倾吐出来,必须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只能用大声哭叫,使劲跺脚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样。“可我不想走!我不想走……现在我不想回家……现在回去干什么,那种日子我再也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完了……回家去我要发疯的……我向您起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也不愿……您帮帮我吧……您帮助帮助我吧!”
这是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发出的绝望的呼喊,凄厉震耳,已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的声音现在突然像从一个呛水的人喉咙里发出的那样尖利,而且,那突然爆发出来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猛烈震撼着她全身,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在自己身上觉出了阵阵的抽搐。“别这样,”他求她,一时不由自主地被这景象打动了。“别哭呀!别老这样哭呀!”为了安慰她,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搂紧了些,她随着他,瘫软无力地靠在他胸口上。然而这样依偎着并没有一点情意绵绵,只有极度的精力衰竭,只有莫名的疲惫倦怠。惟一的慰藉,是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是挨着一个活人的身躯,感到还有一只手在抚弄她的头发,自己还不是完全陷入孤苦无依、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逐渐地,她的啜泣减弱了,不那么外露了,不再是触电似的抽搐,而变成了低声呜咽。
克丽丝蒂娜结识不久的这个男子,此刻的心情是颇为奇特的。他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树林的暗影中,然而离宾馆又不过才二十步远(随时可能被看见,随时可能有人路过这里),怀里又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他清楚地觉出她那投入自己怀抱的胸脯像热浪似地跌宕起伏。于是他禁不住油然而生怜悯之心,而男人对受苦的女人的怜悯,又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表现为温存爱抚。好好安慰她一下吧,他想,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想着他便用左手(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右手以免摔倒)像施行催眠术那样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为了进一步减轻她的哭泣,他又俯身去吻她的头发,吻她的两鬓,最后吻到她那颤抖的嘴唇了。这时,一阵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呼喊突然从她嘴里迸发出来:
“您带我走吧,您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您上哪儿都行,您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您……只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儿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这狂乱的呓语中她拼命摇他的身子,就像摇撼一棵大树。“您带我走吧!”
工程师吓坏了,赶快煞车!这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想道,现在得迅速果断地紧急煞车!想个办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送回宾馆去,否则事情就棘手了。
“对,亲爱的,”他说,“好的,亲爱的……不过干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呀……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您再考虑考虑,明天再说……也许您的两位亲戚那时又改变了主意,他们会感到遗憾……到明天,咱们看什么就都有个眉目了。”可是,她浑身颤抖着坚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离开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们已经把我一脚踢开了,把我推开,就像对付一个加急邮包,让人火速运走……而我可不愿就这样给打发走……我不愿意……”说到这里她更紧地抓住他:“您就带我走吗……马上,马上走……您帮助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必须立即结束这场戏了!工程师心里想。决不能卷进去!她已经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好,好,好,亲爱的,”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当然啦,我是了解你的……咱们到里面好好商量吧,别在这儿,这里您不能再呆下去了……您会受凉的……没有穿大衣,只有这么件薄薄的衣裳……来,咱们现在先回去,到大厅里坐下来讲……”一边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手臂从她身上抽回来。“走吧,亲爱的。”
克丽丝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极度的绝望中,她的肉体却在他那下意识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那只温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缩回去了。肉体先感觉出,接着本能告诉她,然后理智才吃惊地认识到:这个男人正在从她身边退缩,他缩手缩脚、胆小如鼠、怕受牵连;她认识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从这里轰走,所有的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毫无例外。认识到这些,她从刚才的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狠狠地鼓了鼓劲,然后简单明了地厉声说道:“谢谢,谢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对不起,我刚刚只是一时感觉不大舒服,姨妈说得对,这儿的高山空气对我的身体没有益处。”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决不要再看他的脸一眼,决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决不再对这些盛气凌人、胆小如鼠、饱食终日的家伙,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走,走,走,再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再不要他们的任何施舍,再不上当受骗,再不和他们说心里话,再不把心交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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