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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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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一来我就赶紧跑回家或者跑到图书馆去。但是看书已经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了。现今的这些小说我一点不感兴趣。那些讲汉斯怎样得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怎样得到汉斯,保拉怎样欺骗了约翰,约翰又怎样欺骗了保拉的浅薄故事简直让人恶心;而那些描写战争的书呢,不用谁讲我也知道;至于学习,自从我知道学了毫无用处之后,就没有多大劲头了,你要是得不到那块大学毕业的招牌,那块狗牌,就休想在生活中前进一步,而上大学我又没有钱,可是恰恰因为我没有钱,就更没法弄到钱,就这样,你的火气没法不越来越大,只好把自己像一头猛兽那样拴起来。没有什么比面对抓不着的敌对势力感到无可奈何更让人恼火了。这种势力是人为的,可又不是来自某一个个别的人,要是那样,你就可以揪住他、掐死他了。小弗兰茨知道我的这种心情,我一提起他就能记起来。那时候,我们夜间常常睡在木板棚里的地上大哭大叫,我们气得手指都抠到地里去,有时,纯粹为了撒气把瓶子砸碎,我们还一起合计过,想用锄头撂倒可怜的尼古拉——那个老实巴交的营房守卫。其实他倒是我们的朋友,心地善良,不爱开口,可就因为他是那些把我们圈起来的家伙当中惟一可以抓得着的人,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们就想干掉他。好了,现在您明白为什么我一看见小弗兰茨就那样坐不住了吧。我过去一直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能理解我,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感到他是能理解我的——现在又加上您。”

她微微抬起头,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目光吞没了。他顿时又难为情起来。

“请您原谅,”现在他用另一个声音,用那个柔和、胆怯、细弱的声音说话了,这声音与他发怒时那粗重、挑衅的声音形成了奇异的对照。“请您原谅,我不应该没完没了地尽谈我自己,我知道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也许我同所有别的人一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同您讲的多呢。”

克丽丝蒂娜凝视着自己前面那盏风灯的火苗。它微微摇曳着,一阵凉风吹得它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蓝色的心形突然被挤成一条细线,火舌向上蹿起。她回答道:“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这场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谈话,把两人都弄得疲惫不堪。邻座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四周房子的窗户已经暗下来,唱机也早就不响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们旁边急急走过,开始收拾邻座那些桌子。这时她才想到了时间。

“恐怕我现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后一次车十点二十分开,现在几点了?”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就微笑起来。

“您瞧,我已经开始浪子回头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您在一个小时以前问我这句话,我身上那条恶狗准会马上向您猛扑过去的,然而现在我可以像对一个伙伴,像对小弗兰茨那样说:我已经把杯表当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缺钱。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表,一只钻石金表。它是我父亲从前随大公出猎时,由于他准备并亲自监制的膳食令人十分满意而得到的奖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么都明白的,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只钻石金表,那简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样引人注目。另外,我的住处放这样一只表也不安全,卖掉吧,我又不愿意,这表可说是我最后一点保命的家当了。于是我只好把它送进当铺里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乎是刚完成了一件杰作。“您瞧——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您的,我的确是有点长进了呢。”

这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归于平静了,好像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那揪心的紧张气氛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适意的倦慵。现在他们已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观察对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种类乎友谊的感情,一种欣慰的心情,蓦然出现在他们心间。他们沿大街向火车站走去,这个时候在街上走是很适意的,因为黑夜使两旁房子闭上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白天晒得热烘烘的砖石路面,现在散发着宜人的清凉。但是,他们愈是接近目标,脚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离别之剑已经悬在他们头上,眼看就要寒光闪闪地迅速落下,把他们一起精心织就的这块柔软、细密的连心布一刀两断了。

她去买火车票。当她买好票回转身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脸。这张脸此时又骤然变了,蹙紧的前额使眼睛笼罩上一重阴影,先前眼中发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浑身温暖的光芒熄灭了,他使劲用斗篷将身子紧紧裹住(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又在看着他了),似乎感觉身上发冷。她蓦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还会再来的,”她说,“也许下星期天就来,到那时如果您有时间……”

“我总是有时间的。这恐怕是我的惟一财产了,而且是绰绰有余的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说不下去了。

“您不想干什么?”

“我不想……我只想说……您不要专门为我劳神……您对我太好了……我知道,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许到了火车上或者明天您就会对自己说,干吗要让人截住听人诉苦呢。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谁要是对我讲他生活中的苦事,我总是听着,很受感动;可是过后,等他走了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让他见鬼去吧,干吗还要把他那本难念的经加在我头上,我们每个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够受用的……所以说,您不要勉为其难,别想着:我必须帮助这个人。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得了……”

克丽丝蒂娜扭头看着别处。他自己拼命数落自己那副样子她看不下去。眼见他这样,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误会了她这个动作,以为是他的话伤害了她的自尊,于是这愤怒的、气冲冲的声音立刻又让位给第二种细弱、羞怯的孩子声音。“当然,我觉得……您来这儿我是很高兴的……我只是想到,如果……我刚才的话,意思只是说……”

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脸稚气的惊愕神情,不断怯生生看她,显然在请求她宽恕。她完全理解他为什么欲言又止,她明白,这个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坚强、热情的人是想请求她再来而又没有开口的勇气。

一种强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发出来,既是母性的慈爱又是恻隐之心,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安慰一下这个自卑自贱、自惭形秽、自暴自弃的人,要做一个什么姿态、说一句什么话来给他打打气,增加他内心的自信。她真想温柔地抚摩他的额头,说声“您这个傻孩子”,但她不敢这样做,因为他太敏感、太爱多心。于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说:“真是遗憾——不过现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您真的……您真的觉得遗憾吗?”他愣愣地问她,同时两眼满怀期望地看着她。他那束手无策颓然站立的姿态本身,就饱含着孤独绝望,虽然还没有离开,她这时就好像已经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台上,绝望地目送列车带着她远去,他是孤零零地呆在这个城市里,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倾注在自己身上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她现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爱恋得深,于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知道有人在深深爱着自己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她心中蓦地升起对这种爱慕之情加以报答的欲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这个抉择在瞬息间,在还来不及思考时就完成了。这是一种感情的突发、一种突变。她转身向他走去,表面上显出沉吟的样子说(其实事情已在无意识中决定了):“其实……我也还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五点三十的早班车回去,那样我还是能及时赶到,去上那倒霉的班的。”

他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来还没有见过人的眼睛会这么突然地焕发出光彩。好像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霍然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样,现在他是全身沐浴在光亮里,充满了活力。他明白了,凭着一个有感情的人敏锐的直觉,他完全明白了。于是他陡然勇气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对,”他喜不自胜地说,“对,您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让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着自己离开了火车站。他的手臂是温暖的、有力的,喜悦使它震颤,使它发抖,而这种颤动也不知不觉地传导到她身上。她不问现在他们去哪里,问这干吗,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作出了抉择了。她已经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觉自愿地交了出去,现在尽情地品味着这种委身于人、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松了,仿佛支配全身活动的中心枢纽关闭了,意志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她这时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自己是否在追求异性爱,她仅仅是在享受着这意念出壳、一切听凭安排、毫不考虑后果的快感,品尝着逍遥游的滋味。

她完全不关心接下去全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有一只胳臂在牵着自己走,她完全听任摆布,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像块木头一样,随波漂流,体验着在湍湍急流的波涛中翻滚那样一种令人晕眩迷离的乐趣。有时她索性闭上眼睛,以便更充分地感受、领略这有依托、被追求的幸福心境。

过了一阵,又出现一次短暂的紧张气氛。他站住了,脸上露出畏葸的神情。“我原本想……很想请您到我那儿去……可是……这不行……不只我一个人住在那里……得穿过另一间屋子……我们可以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到一家旅馆……不去您那家,您昨天住的……我们可以到……”

“好的,”她说,“好的,”嘴里虽然答应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现在,“旅馆”这个字眼已经引不起她的憎恶,而是给她的想像增添新的光辉了。她恍如透过一片缭绕的云雾又看见了思加丁那家宾馆光彩照人的房间、锃光瓦亮的家具、旅游地欢声笑语的夜晚、撼人心弦的生活节奏。

“好的,”她说,“好的。”这几个字是从温柔、顺从之爱的梦幻中喃喃脱口而出的。

他们又继续前行,走过的街道愈来愈窄了。他露出不大有把握的神情,怯怯地审视着两旁的楼房。终于,他瞥见一所在微弱、朦胧的灯下似乎昏睡着的房子,门前有一块被灯光照亮的招牌。他悄悄领着她走过去,她毫不反抗地随着他。然后,他们像走进一条昏暗的矿道那样进了大门。

门口紧接一条走廊,显然是有意地只挂着一个度数很小的灯泡。一个仅穿着汗衫、蓬头垢面、满身油污的门房从玻璃门后走了出来。于是两个男人像搞黑市交易一样窃窃私语一阵。他们手上传递着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或许是钱,要不就是钥匙吧。这段时间克丽丝蒂娜独自一人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目光呆滞地盯着龌龊不堪的墙壁出神,心里对这家可怜的末流客店充满说不出的失望。她不愿去想,但却心不由己地回忆起另一家旅馆的大门(两处都叫旅馆,这同一个语词激起的联想,强使她陷入了回忆),回想起那些明亮如镜的玻璃窗、柔和而饱满的光线、豪华和舒适的陈设。

“九号房间,”门房大声嚷道,又用同样刺耳的声音补充说:“二楼。”似乎想让楼上的人也听见。费迪南走到克丽丝蒂娜跟前,拉起她的手。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难道我们就不能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但他却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看到了逃走的愿望。“没法子,全是一个样……我不知道还有哪家……不知道这里会是这个样子。”然后,他挽起她的手臂,扶着她上楼。他只好这样,因为她感到膝窝好像被刀子切开了似的,觉得全身每块筋肉都麻痹了。

二楼有一间屋的门敞开着。一个女侍者从里面走出来,同样是一身肮脏、外加满脸睡意:“请等一会儿,我去拿两块干净毛巾来。”说完就走了。他们走进屋子,一进去立即关上了门。这个仅有一扇窗子的狭长空间窄得可怕,里面只有一张软椅、一个衣钩、一个洗脸架,此外就只剩下一张双人床了。这张床摆在屋里,被子掀开,其低级下流的用意异常明显,似乎在洋洋得意地宣布它是屋里最重要的用具。它恬不知耻地告诉人们自己的用途,几乎把这个狭窄的长方形房间占满了。你根本避不开它,不可能在屋里无视它的存在,你无论怎样漫不经心也不会看不到它。屋内空气混浊,滞留不散的烟味、质量低劣的肥皂味、还有一股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酸溜溜的气味,混杂成一种刺鼻的怪味,充斥着整间屋子。她不由得下意识地紧闭嘴唇,免得大量吸入这些污秽气体。接着,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她怕自己会由于反感和恶心而晕倒。于是她慌忙一步跨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大口大口吸着从外面涌进来的清新而凉爽的新鲜空气,就像一个刚从充满了瓦斯的矿井里营救起来的人一样。

有人轻轻叩门。她大吃一惊,但这不过是女侍者送干净毛巾来罢了。这个女人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当她发现新来的女客开着灯大开窗子时,脸上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轻声说:“到时候请把窗帘放下来。”说完就很有礼貌地退出去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到时候”这几个字戳痛了她的心。是呀,人们正是为了那个“时候”,才到这僻街陋巷、到这臭气熏天的地方来的;来此仅仅是这个目的。也许——想到这里她感到不寒而栗——他会不会以为她也只是为此而来,也是仅仅为了这个目的而到这里来的呢?

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咬紧牙关,脸冲着街心没有回过头来,但能看见她那斜倚窗子索索发抖的身影,看到她的肩胛在剧烈地起伏抖动;他完全理解她感到的恐怖,于是轻轻走近她,他怕说话不慎会伤她的心,就用手从她的肩膀开始,沿手臂向下轻轻地抚摩她,直到摸着她冰凉、战栗的手指。她觉出他是想安慰自己。“请您原谅,”她说,仍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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