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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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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嬷嬷忙唤道,“点点,你东西是不是忘了给爹?”
点点这才想起来,咚咚咚跑回皇帝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给皇帝,一眨眼又不见人影,只留下含糊的呼喊声在风中飘荡,“娘给你的!”
钱嬷嬷苦笑连连,又恐点点和对壮儿一样地对待栓儿,被栓儿身边从人看到,未免不美,只好向皇帝请了罪,便追着她去了。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带着大票从人,很快便消失在了玩物丰富的里间。
皇帝手持薄信,想到这还是徐循第一次给他写信,不免深觉有趣,也不着急进去寻孩子们,站在当地便把信启开了,一边看一边往里走,看了几行,便是啼笑皆非,自言自语道,“这就算是赔不是了?”
按说,徐循的态度也算是挺端正的了,好纸、端正的笔迹,满纸谦词,全是述说自己有多不该无礼失态、冒犯天威,按照《女诫》、《宫典》,犯了多大的罪,多谢皇帝还不计较她的罪过,派人来查看她是否需要请太医,那一掌不算很重,如今已经康复,请皇帝不必再挂心云云……通篇用词虽然过白,但态度谨慎,这封信拿给谁看,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问题是,皇帝是谁?皇帝是从事什么职业的?谢罪折子他每天都要看个好几封好吗?这文字游戏,不说独步天下吧,起码在后宫他是首屈一指的大行家。徐循认错的态度是有了,可她两页纸里压根都没有对自己论点的反省……不管态度多端正了,这反正不是皇帝想看到的求和,颇有些货不对版的意思,皇帝看了两遍,也没觉得心底的闷气有消融的倾向,不过,嘴角倒是翘起来了。
看着这遣词造句,仿佛都能从信纸里看穿出去,看到徐循那不甘心的表情——点点虽然生得像他,但那倔强的神态,却和母亲极为相似。在皇帝的想象中,徐循的脸蛋和点点的竟重合在了一起,倒让他不免嗤嗤笑了几声。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徐循第一次向他低头求饶吧?
脑海里主动屏蔽了徐循向他认错的那次,皇帝漫步走到案前,随手提笔,在信上朱批两行字。
‘览奏俱悉,文理清楚,引经据典有出处,可嘉。唯态度差强人意,不可取,发回重写,下次努力。’
于是,这封由贵妃娘娘苦苦酝酿三天的谢罪折子,便又被钦差大臣点点,原样送回了永安宫……
196复出
这算什么,功课不合格?接下来要不要罚抄《论语》三百遍什么的?点点把信带回来的时候,徐循都说不出话来了,把自己呕心沥血了三天才敷衍成的谢罪折子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找不到什么态度上还能再修改的地方。
难道这样还不够谦卑?徐循有点茫然了,不知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效果,她甚至把信给钱嬷嬷看了,连钱嬷嬷都只能说一声服——徐循的谢罪折子,虽然不说是文采斐然,但也是文理通顺,从各个角度都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唯独要说,也就是那些自责、愧悔的语句,稍微直白了点,而且数量略少,也许无法打动皇帝。
怎么办?既然皇帝要看更诚恳版本的,徐循也就只能再写一封了呗,反正腊月里也没有别的事,她称病到现在都还没算好呢,西苑那边是去不得的了,封闭在永安宫里,除了养养小孩以外,也没有别的事情。
“按皇爷这意思,您要是不能写一封让他满意的谢罪折子的话。”钱嬷嬷为了让徐循端正态度写信,什么瞎话都能扯出来,“只怕这病也是不能好的,坤宁宫处,不去也罢了,倒是西苑那里,您可还有差事呢。”
换句话说,你不是想出去放风吗?牢头那边就要打点好,不然,就只能关在永安宫里,甚至连后院都不能多去,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自己这几间屋子里不动。
徐循并不是很贞静的那种人,尤其在去过西院以后,更是觉得长天老日关在屋里,只能看书下棋十分无聊。思及此,倒是真的有点动力去写所谓的谢罪折子了,于是又令人去外头买了大批典籍回来,尤其以各种名家所出的文集为主,翻看其中书信往来的部分,从中吸取(抄录)典雅的修辞,再略加修改,用在自己的道歉信里,一时间屋中是墨香氤氲,纸团遍地,徐循不像是个贵妃,倒像是要赶考的书生,在做八股文章。
内廷之中,虽不说是文采汇聚,但也的确有些以才学著名的女史,要不是这么做实在是太丢脸,徐循都想请一个回来手把手地教自己写了。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不到开始写信的时候,徐循也感觉不到自己文化积累上的欠缺。
“内书堂不是都开了几年吗?”歪主意都打到宦官头上去了,“可有些伶俐的小宦官从中出师了?”
如今宫里的内廷教育,分了宦官、宫女两个体系,宦官那边的内书堂,是由正儿八经的大学士教授,和一般的私塾是一样样的,学出来的宦官,同进士一般,一样是文雅风流、学富五车,非如此,并不足以胜任司礼监使用需要。而宫女的女学,则和妃嫔们所上的课程一样,都是由年老知书的女史充当教导,还有些出身儒门的宦官为副,这些人虽有才学,但和大学士比当然是瞠目其后,教学目的也不一样,大体上是以‘读书明理’为目标,教材都是劝善、妇德之类的读物。毕业生的水准当然就和内书堂没法比了,徐循的算盘打得挺好的,反正王瑾也算是自己人,他现在是大太监,平日公务已十分繁忙,当然不可能为徐循捉刀代笔,但若有徒子徒孙进了内书堂,成绩又不错的……
“这可才开了几年,”孙嬷嬷打消了徐循这个主意,“刚进去的小孩子,哪有这么快出来?您要找人代笔,倒不如找皇爷身边的王振,他素日里勤快知礼,很会来事,和王瑾处得也不错,最要紧是目前还没什么职司,有大把闲空,应该能帮这个忙。”
处得不错,和徒子徒孙,毕竟是两种关系,徐循摇头道,“我都不认识他,哪好意思开口。”
至于女官那边,就不必想了,凡是知名女史,基本都和各宫主子关系密切,这个忙求过去,谁知道哪天就泄漏到别宫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低头自己琢磨呢。
“是了,”几个嬷嬷和徐循相处多年,私下也不那样拘礼,见徐循捧着脑袋,坐在炕边冥思苦想。赵嬷嬷便有些捉狭地问孙嬷嬷,“这王振不是听说要去尚宝监了吗?怎么还托了你来寻出身?敢是和王瑾处不来?”
没有什么好处,孙嬷嬷好端端地提个王振做什么?分明就是他见贵妃得宠,这才想要抱上这条大腿,俾可在如今的位置更进一步,要知道现在宫中和朝中一样,范弘、金英、王瑾三人,地位就如同三杨一般稳固。司礼监有这三人把持,根本没有别人出头之地,而皇帝身边庶务,又有马十等多年追随的大太监伺候,王振就算有万丈雄心、千般手段,也很难往上再走几步。
没有空间往上,要么就寻求外放,要么就是到皇子身边做个大伴,这都是挺好的出路,比如壮儿,然后封了藩王,那就是当地的一霸,身为他的大伴,王振享受到的权势威风,不会下于封地的父母官。或者求贵妃美言几句,去个富庶所在,做个镇守太监也是不错的选择,油水那是绝不会少的。
孙嬷嬷笑骂道,“休编排我,当着娘娘的面,你也不心虚。”
她半是解释,“他毕竟新来,你们都不知道,这人原是县里的教官,也算是有几分才学。听王瑾说,为人又好,机灵可靠,我才荐给娘娘,不然,难道真让王瑾来写么?”
“不行就让王瑾写。”徐循听她们呱噪,也有几分心烦,故意吓唬孙嬷嬷道,“反正写好了,我拿来抄录一番也就是了,不虞被大哥看出笔迹。”
这问题哪是笔迹啊?王瑾怎么说是皇爷的大伴,派俩小徒孙来帮徐循都有点犯忌讳了,亲身上阵,是怕死得不够快?孙嬷嬷一下为难起来,呜呜噜噜的说不出话,徐循看了,心情倒好起来,拍着手笑道,“罢了,瞧嬷嬷那样,眼珠子转得都要掉下来了,倒还是不为难你了吧。”
说说笑笑间,费了三个三天的功夫,她才写好了第二封道歉信,让亲善大使点点带去给皇帝。——不过,和第一封道歉信送出去时的信心满满不同,这一次,徐循自觉思路凌乱、七拼八凑,别人看了虽然说好,她看了却觉得是不知所云。
就这么送出去,多少有些心虚,总觉得过不了关啊……
徐循想了半日,便开了匣子,从装着针头线脑的小抽屉里,取了一个旧日做好的香囊,随信让点点带去,算是充作一点贿赂,多少也表明一番自己的诚意了——这香囊还是她去南内以前做好的,经过几番大变,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还是前日想给点点、壮儿做几个小鞋面时,才翻找到的。
她的女红和绣娘比,自然算不得十分出众,不过也还在水平上,这个香囊用的是明黄的底子,拿金线盘了龙纹在上头,用的是象牙的扣子,明显是为皇帝专做。因为料子好,又收藏得不错,徐循很希望皇帝以为这是她赶工出来的,因此心一软,便原谅了她,不用再去诌那第三封信了。
点点去了乾清宫,又回来了,见了母亲,先是一顿语无伦次的大说大笑,连壮儿都笑嘻嘻的,原来在乾清宫里,不但可以和姐妹兄弟们玩耍,还能尽情吃糖点心,小孩子吃多了糖,一个高兴,一个兴奋,如何能不多话?
徐循见她没有把信拿出来,也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听她说完了,眼看到了点点要睡午觉的时间,钱嬷嬷上来牵她了,点点方才揉着眼睛,有点困倦地在怀里掏了掏。
“娘,给。”她把信掏出来,好像送礼一样,很慷慨地往徐循手里塞,“哦,还有这个,也是爹让我带回来给你的。”
徐循接过小荷包,往里掏了掏,掏出来几块奶酥……就是当年她第一次侍寝当晚,皇帝打发她吃的那种。因她爱吃,如今宫里年年都有供奉的,点点压根不稀罕,一眼都没多看,打着呵欠,牵着钱嬷嬷就往自己屋里走,留下徐循对着这几块奶酥发呆。
也不过一会,花儿手里端着一壶新茶,从屋外进来,走到徐循跟前,帮她把杯子里的茶给换了,眼一瞥,不由奇道,“娘娘,何处来的奶酥子?”
她定睛一看,“咦?怎么黄橙橙、干巴巴的?这隔年的吧?娘娘可别吃了,我这里给您端点新鲜的来。”
说着,便把几块小食收了,不多时,给她端了一碟子雪白软和的奶酥子,“尝这个,这个新鲜。”
徐循抽了抽嘴角——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吃奶酥。
蒙混过关的想法被无情击破,这对徐娘娘的打击有点狠,直到吃了晚饭,她才拆开了被原封退回的信件。果不其然,皇帝的评语一点都不正面。
‘还不如第一封,短短四页,如何有五六人口气?态度不诚,不在言语不精,再重写过。’
“唉……”徐循忍不住对着信纸叹了口气:这个上峰,实在是不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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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已经过了一半,若是徐循再病下去,就要错过整个除夕年节了,换句话说,留给她写信的时间并不太多,第二封信受挫以后,徐循决定再尝试第三次,这一次采全大白话做法,历数了皇帝之前多年对她的好处,还有她自己种种忘恩负义、无理取闹,反正就是该杀千刀的悖逆之举,歌颂了皇帝陛下光照千古的美德,检讨了自己卑鄙委屈的人格,又表明了对于现在生活的珍惜,以及对于和皇帝和好的盼望,反正大白话,也不需要斟酌词句,凑什么格式,洋洋洒洒,一出脱就是十多页,她还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里面没有什么怨愤委屈之意(因为‘屡试不第’,这种酸气现在她真是有好大一堆),又熬夜赶制了一个全新的,最最精致的香囊,连眼睛都沤红了,也不敢让别人代做,就怕皇帝居然火眼金睛,看出来针脚和她以前做的一些配件不同。
“这次可是全把面子放下来了吧?”她同钱嬷嬷道,“您只管给我挑毛病,挑得出一点我都佩服您。”
钱嬷嬷反反复复,也检查了几次,这一次,她露出笑容,“奴婢觉得,就算是皇爷也挑不出一点毛病了,这一次啊,这折子,多数应该是能‘留中不发’了。”
留中不发,大概就算是过关的意思了,徐循也觉得这要再不过关,简直没天理,她放松下来,靠到椅背上叹息了一声,见钱嬷嬷要往香囊里灌红豆,却又有点不愿意,嗔道,“嬷嬷!哪能如此……反正,不行,不许灌红豆。”
把一袋子的豆子倒干净了,才把香囊放进信封里,“就这样送过去吧,大不了塞一块鸡舌香么,哪有……哪有你这样的!一囊满满的豆子,多不好看那。”
钱嬷嬷很无奈,“随您,随您。”
徐循现在比点点还盼望三日之期,好容易熬到日子,把点点送上轿子了,她就和等放榜的考生一样,万事都无法宁心,就差没在屋内来回徘徊了。虽然十拿九稳,应该是能过关的,可毕竟这关系到她能否出监放风,年节能不能好好过,又如何不让她牵肠挂肚?
等点点回来了,照例又是一番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徐循也不愿太扫女儿的兴儿,只拿眼睛去看钱嬷嬷,见钱嬷嬷微微摇头,心下就是一沉,一瞬间恨不能冲到乾清宫去,把皇帝一顿乱打:我都这么用心写了,怎么还不让过?
点点可看不出娘亲心里的情绪,还在指手画脚,说着和爹爹一起看斗鸡的好玩事儿,这回连信都忘记送了,闹到睡觉的时间,连连打着呵欠,手一伸,让乳母把她抱起来,就直接要回屋里去。还是钱嬷嬷上前从她怀里摸了信,送到徐循手里。
‘有点意思了’
朱批很简单,香囊倒是和上回一样,也没还回来,皇帝的态度挺明白的:有点意思了,但还不够好,起码,是还没好到可以过关的地步。至于怎么过关,那就要看徐循自己的智慧怎么去参详了。
徐循恨得一把将信纸捏在手里,怒道,“我还就不写了呢!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皇帝能把她怎么的花样可多了去了,不过钱嬷嬷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等徐循小脾气发作完了,才劝道,“娘娘,这可马上就要腊月廿四了……”
徐循现在直想唱一曲‘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她展开信把朱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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