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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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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我在客厅里仍然坐了一会儿,小双还没回来。我不知道歌之林的节目与小双有什么关系,或者,那又是诗尧精心设计的节目。十一点半,我回到房间里,很累,想睡了,我躺在床上,自己告诉自己说,我要一面睡,一面等小双,可是,我的头才挨上枕头,我就朦朦胧胧的睡着了。小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双又已不在床上了。书桌上,小双留着一张纸条:“我要陪友文去新竹访朋友,今天不回家吃午饭,也不回家吃晚饭。”糟糕!我忘了告诉她看电视的事!我赶到诗尧房里,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气告诉了他。诗尧怔了,望着我,他竟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故作轻松的说:
“算了,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什么事都是命定的。”
听出他语气中那份不寻常的失望,我真懊恼得要命,但是,现在总无法跑到新竹去找小双!晚上六点十分,我倒看了那个节目,我们全家都看了,我想,没有人会对那节目有什么特殊的印象,除了我以外。因为那只是个单纯的歌唱节目,在那节目里,唱出了一支新歌,歌名叫“在水一方”。画面上,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片茫茫水雾中,几枝芦苇,摇曳在水波的前面,使那少女的背影,更加缥缈,更加轻盈,画面美得像梦境,风吹过来,水波荡漾,少女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那歌声配合着画面,清晰的唱着: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歌声一完,镜头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然后化成一片模糊。那背影,依稀仿佛,就是小双的背影!
我冲进了我的卧室,因为,忽然间,我满眼眶都是泪水。
第十章
那天深夜,小双回来了。
我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我的“线性归划”和笔记本,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在存心等小双。
小双走进屋来,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眼光是醉意朦胧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着件浅紫色的毛衣,纯白色的喇叭裤,长发中分,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在她发际,那朵小白花始终戴着。她说,要满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离一年的孝期也不远了,我真无法想像,小双到我们家已快一年了。阖上眼睛,小双满身黑衣,伫立在我家客厅里的样子,依稀仍在眼前。现在的小双,却全身闪耀着光华,满面流露着喜悦,一转身、一举步、一语、一笑、一颦眉,全抖落着青春的气息。“诗卉,”她笑着说:“怎么还没睡?”
“新竹好玩吗?”我答非所问。“去拜访了什么朋友?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吗?”
“算了!”小双笑着说,把房门钥匙、皮包、手绢等物都抛在桌上,倦怠的伸了个懒腰。“什么朋友也没拜访,他在新竹根本没朋友!”“哦?”我愕然的瞪着她。
她走到床边,把身子掷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双手枕着头,眼睛望着上铺底下的木板。
“是这样的,”她说:“这些日子友文总是写不顺手,他写一张撕一张,就没有一页是他自己认为满意的。昨晚,他说,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觉得如此,一个人又不是机器,怎么能成天关在小屋里,和原子笔稿纸打交道。你看,杰克伦敦因为当过水手,所以写得出《海狼》,海明威因为当过军人,所以写得出《战地钟声》,雷马克深受战争之苦,才写出《凯旋门》和《春闺梦里人》这些不朽名着。写作,不能脱离生活经验,他如果总是待在小屋里,只能写《老鼠觅食记》了!”
“没料到,你成为小说研究专家了!”我说。
小双得意的笑了笑,用手指划着上铺的木板。
“我也是听友文说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历史,他都能历历说来。真不明白,他脑子里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这么说来,”我闷声说:“法国名作家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胡说八道!”小双笑着:“左拉是个男人,怎么能当交际花?你就会乱扯!”“那么,他怎么写得出《酒店》和《娜娜》。托尔斯泰一定是个女人,否则写不出《安娜·卡列尼娜》。杰克伦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还是只狗,否则写不出《野性的呼唤》。海明威当过渔夫,才写出《老人与海》。我们中国的吴承恩,就准是猴子变的了!”“吴承恩?”小双怔怔的看着我。
“别忘了,是他写的《西游记》!不是猴子,怎么创造得出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来!”
小双望着我,然后她大笑起来。
“你完全在和我乱扯一通,”她说,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就在潜意识里反对卢友文,只要是友文说的话,你总要去鸡蛋里挑骨头!”
“我并没反对卢友文。”我耸耸肩,仍然闷闷的:“好吧,你说了半天的杰克伦敦、海明威、雷马克,到底他们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么关联?”
“我只是举例说明,”小双翻身望着我。“写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闭门造车,就写得出来的东西。既然友文最近写不顺手,我就建议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松一下,这样,或者就写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狮头山。嗬!走得我浑身骨头都散了。”她掠掠头发,虽然倦意明写在她脸上,她仍然看来神采飞扬。“今天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才是郊游的好天气呢!”
原来她是出去郊游了!我从来不知道,出去郊游还要先弄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于是,我的声音就更加低沉,更加无精打采了:“说什么访友,原来是去玩了!”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双睁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着我:“按照友文的句子,是出去‘捕捉灵感’了。”
“哦,”我用铅笔敲着书本。“想必,今天这一天,他一定满载而归了。”小双笑了一声,把头半埋在枕头里,长发遮了过来,拂了她一脸,她闭上眼睛,一份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间,我觉得关于诗尧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诉她了。对她而言,那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望着她,她太忙了!她要忙着帮人抄稿,忙着帮人准备纸笔,忙着帮人准备消夜,还要忙着陪人去“捕捉灵感”,她还有什么心情来过问“在水一方”呢?于是,这晚,我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来,小双依旧没有看到。等到小双终于看到“在水一方”的播放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节目播得很晚,小双凑巧在家,正拿着毛线针,和奶奶学着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线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针的头,就知道毛衣是卢友文的了。她坐在沙发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看电视,卢友文那晚也来我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赶一篇小说,先走了。诗晴和李谦,那阵子正忙着找房子、看家具,筹备结婚,所以不在家。妈妈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那晚只有我、雨农、小双,和奶奶。诗尧也在他自己房里,这些日子来,他是越来越孤僻了。当“在水一方”播出来时,小双忽然整个身子一跳,毛线团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电视机,她那样注意,那样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镜,仆过去望着电视机说:
“这是那个歌星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慌忙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奶轻“嘘”了一声,奶奶瞅着我,又转头看看小双,再瞪大眼睛看看电视,莫名其妙的摇摇头,叽哩咕噜了一句:
“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奶奶归里包堆,认得的歌星也只有一个白嘉莉!这歌星她当然不认得,事实上我也不认得,因为他是个新人,不是女孩子,是个男歌星!画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这次,对着镜头的是那个男歌星,歌喉相当嘹亮,而且,相当有韵味。但是,在这歌星的背后,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雾之中。那女孩依然长发垂肩,穿着一件白纱的衣服,迎风而立,飘飘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还远!
当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的时候,小双回过头来了,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你怎么不告诉我?诗卉?”她责备的说:“诗尧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告诉你什么?”我说:“告诉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吗?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播,诗尧大概也不知道,因为这支歌已经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时候,哥哥确实要我告诉你。但是,那天你和卢友文‘捕捉灵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没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对电视不感兴趣,你反正任何电视节目都不看,而且,音乐是什么?音乐不过是娱乐品而已。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小双望着我,半晌,她没有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来,拾起沙发上的毛线针和地上的毛线团,她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里去了。雨农拉拉我的衣服,在我耳边说:
“帮个忙,别再惹麻烦了,现在,早已是大局已定了!你别再制造出一点问题来!”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呢?反正大局已定了!”我瞪了他一眼。奶奶看看我们,看看电视,说:
“你们在吵架吗?诗卉,你怎么一忽儿和小双吵,一忽儿和雨农吵?你这个脾气啊,是越惯越娇了!”
“奶奶!”我生气的喊:“你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少管我们的闲事吧!”“瞧吧!”奶奶说:“现在又和我吵起来了!好啦,好啦,我走,我回房间去,别让小两口看着我这副老骨头讨厌!”
“哎呀,奶奶!”我慌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猴在她身上说:“奶奶,你怎么的嘛?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气!”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亲昵的望着我,笑着对我说:“别以为奶奶是老糊涂,奶奶心里也明白。诗卉,几个孩子里,就你心地最善良、最傻、最爱管闲事。我告诉你吧,凡事都有个天数,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你别扭,奶奶心里也别扭,可是,人总拗不过天去,是不是?”
我笑笑,摇摇头,叹口气。奶奶也笑笑,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奶奶回房间去了。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发呆。雨农明天早上八点钟就要出庭,审一件“公公告儿媳妇遗弃”的怪案子。他走过来,揉揉我的短发,怜惜的说:“少操别人的心了,好不好?如果你时间有得多啊,就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我勉强的笑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心酸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雨农走了以后,我仍然独自坐在客厅里,用手托着下巴,我只是默默的出着神。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诗晴回来了,我还是坐着,满屋子都关灯睡觉了,我还是坐着。最后,小双出来了,望着我,她说:
“诗卉,你不准备睡觉了吗?”
我看着她,她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了。为什么?为她死去的父亲?为那支“在水一方”?还是为了诗尧的一片苦心,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回到房里,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就睡了。几天以后一个深夜,我和小双都在卧房里,我正在做会计制度的笔记,小双在打毛衣。忽然间,有人敲门,我还没说话,诗尧已经闯了进来,他的脸发红,呼吸粗重,一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喝了酒,这么晚,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喝了酒来!在我的记忆里,诗尧是从不喝酒的。我站起身,惊愕的叫了一声:“哥哥!”诗尧不理我,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小双,好像房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小双坐在床沿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放下了,她呆呆的抬着头,有点惊惶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看着诗尧。我望望他们,悄然的退到屋子最暗的一个角落里,我缩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小双!”诗尧叫,走了过去,重重的坐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里,转过椅子,他把椅子拉到床边,面对着小双:“我有一样东西带给你!我想,这件东西,对你和卢友文,都非常有用!”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桌上。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张支票!
小双的脸色雪白,眼珠乌黑,她凝视着诗尧,嘴唇颤抖着,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一张一万元的支票!”诗尧说:“你马上可以到银行去领现款,支票是即期的,也没有划线!”
小双的脸色更白了。“你……你认为我们没有钱用?”她低问。
“我‘知道’你们没有钱用!”诗尧重重的说:“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钟,到卢友文家,路上,你要帮他买烧饼油条。中午,你们大概是靠生力面维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时去音乐社上课,因为这中间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下了课,你又要买面包、牛油、火腿、花生米……等东西,再徒步一小时去卢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交给了妈妈,你还能剩多少?”
小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眼珠显得又黑又深,她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她的声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语:
“你在侦察我!”“不要管我有没有侦察你!”诗尧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空气里有着火药的气息。我浑身紧张,全身心都戒备了起来,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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