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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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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张白纸,刷刷着色越沈越深。因为某种希望之故,她活得出人意表游刃有余,几乎让他以为责任已了,从此陌路,各不相干。
谁知──
“唔唔呀呀……”天缺快马奔回,人还老远,手语便惶急急张舞开来。
她要寻死?他读懂一惊。
不是几日来都好好的?狼狈归狼狈,她够聪明让自己活好,他原笃定。
“救不?”天缺慌归慌,行事间还是谨守交办。主子叮嘱过,此番前来,只为护人不遭枉死,其余听天由命,他们这局外人有所不为。
“看看再说……”望江关给了自己理由,身随意转。
没碰过这样一心求死之人……
树藤遭他暗器鍒断,劲力偷渡,教她掉下高树时顺道扭伤双腿筋骨,本以为女娃娃至少可以坐定半天从长计议,谁知她呼痛诅咒之余,竟一爬一伏挪至江边,气也不喘便匍匐栽落。
这回天缺没等他吩咐,早早借了岸边晒网,充作渔郎将她捞起。
他默许天缺假扮渔郎看顾她直至康复,谁知几日后等她手脚能行,竟趁天缺外出,悄悄偷了小刀转遁后山。
望江关气了,顺手抓了身旁树果凌厉射去。
小刀打飞,她腕上无事,握刀的虎口却刮擦出血。
“出来!给我出来!”聪明如她,知晓有人暗阻。
他换了高树隐身,她无奈他何。
“不出来就别仗着自己厉害妨人自由。”她也火大,朗朗嚷道:“我死我的,其他人少管闲事!”
很有道理,他行事向来讲究自然,没理由碍人心意。
所以,她很顺利地重拾小刀,很顺利擦去草屑,很顺利呵呵两气以求刀锋磨光一死痛快。“菡姐儿,菂菂来了……”她说着,戚戚然闪烁泪光。
什么?!他耳尖,字句听来分明。
这倔强公主要死不活的原因竟是──
碰!
男人手脚毕竟稍快,他用身旁丰梨打晕了她。
明明,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梦了。
整日是担惊受怕的慌,夜底是侵脉噬骨的饥,睁眼闭眼同般虚浮,飘飘然脚下不稳,碰地摔向道旁缓坡,连翻两转才顺势止定。
她摊着。
多希望便这样沉沉摊着……
可人群不许──
“有人倒了!”杂沓声来,勾连山风卷石。长草欺掩,她颊上陡然吃痛。
没、我还没死呐……挣扎四肢,这些日子她由惊慌、错愕、忿忿、不忍,而后多见不怪无动于心的画面,一幕幕在脑间浮起……
好清晰地,赤条条的躯体不分男女。
或饿,或病,僵硬着死前姿态。
有人甚至还留有活气惨惨吊着,就遭流民们抢劫一空,无情扔下。
荒山恶水,兀鹰半天盘旋……
“……烧了还得费柴火。”一回,她听着身边大叔泪流满腮着说。
死的是他五岁大的幼儿,大婶面无表情痴呆呆看着人们将童尸抱走,十指瘀伤,全是让从未吃饱的孩子吮的。
“我最后的儿啊……”许久,凄厉哭嚎撕裂般在黑昼间响起。
蚀日无声。
后来她竟也习惯了。
流民任飞鸟啄尸,粮食用罄就射杀一路跟来的鹰群为食。
人鸟互殇,这样跟从前菡姐儿为她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说差别多少?而她当时竟还为之大恸,卧梦里全是鬼影幢幢……
菂菂心太软,将来可别吃苦才好。
菡姐儿总陪她睡,叱阎罗剑从不离身,只为她驱避梦魇。
有菡姐儿在,菂菂不怕……
她撒娇,多希望便这样一生一世,姐妹再不是妲己无艳,母亲予她们阿菡和菂菂之名,从来只教她们与世无争、但求安稳。
呵,人道东霖无艳天赋异能,祸福吉凶转眼即知,只有打小不离的菡姐儿明白她苦,预言呐预言,可全是她入梦便宇宙八方周游跌落来的。
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迷途到那儿,记忆或梦境?过去将来?
真实?虚幻?
人地时物她总搞混,累极便任由摊落,就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走,我在母亲故乡等你……
谁?是谁说的?那身影好熟。
记得了,菂菂……
草香、风吹……
敌人杀伐喧腾,菡姐儿却笑靥如花,鲜血落撒──
她哭了。
“菂菂……”是菡姐儿吗?
“菂菂……”不可能,他们都说,菡姐儿死了……
“菂菂……”还是我终于死了?
“醒醒……”……不,讨厌人走开!让我等死,再一会儿就好了……
很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望江关看着炕床上兀自不醒的孱弱人儿,哭笑不得。
其实她是醒过的……
那日,他将她打昏后救醒,本想好好和她谈谈。
“你你……”谁知她发现自己没能如愿升天后气急败坏,一股脑便从他怀间爬起跳开。“你这可恶至极的大烂人!”
可恶至极?好鲜的形容,他不过顺手救人,哪来这么顶高帽子戴?
“你你……你还笑?”她都快哭了。
哪有人自杀像她这么辛苦!断腿!呛水!见血!还被打晕!最重要是这般忍辱负重都没死成,呜呜,都是大烂人害的……
他听她数落,一时哑然。这小公主口才伶俐,怎么就是有些脑筋混乱?
“你一定要死?”他试着发问,自来温文。
“对!”之前寻死未果大不了努力重来,只求再没烂人拦阻就好了。
“为何?”虽然坊间似有谣传,不过他可没听过哪有消息证实妲己确死啊?
“你管我!”她可凶的呢,“除了我菡……呃,我姐姐,没人管过我。”
“包括你父皇?”依稀猜出,连日来她老挂在口上鼓励自己的菡姐儿便是妲己,他故意说,知她欲藏身分。
“啊……”她像猫儿被踩着尾巴似的退了两步。“你知道我是谁?”
“略知一二。”不作正面答覆,因为他总预留筹码。
“你还知道什么?”眼神明明透着惊慌,可她强作镇定。
“没了。”他眨眼,摆明说谎。
顺便刺她一刺:“你都要死了,干啥计较这多?”
她一怔,像是大澈大悟转身便走。唔,看来她真但求一死。激将不成,他得换个直截方法。
“欸,照我说啊,如果你寻死的原因真是为你菡姐儿生死未卜,伤心之余也不想活了……”他边说边提高声调,见到前方的她似乎略了略身形……
“你何不把事情查清楚再做打算?”他强调,“要不等你死了才发现阎王爷爷那儿没有妲己,岂不亏大?”
“菡姐儿一定死了。”她回身,平静对答,然后继续走。
“为什么?”同样问题二次提起,不过这回真是好奇,难不成这对巫女姐妹另有异能?
“如果菡姐儿没死,一定会来找我,”她找棵树坐下,淡笑间带着坚决:“这么久都没消没息……她一定死了。”
欸,这是什么推论?
“也或许是她受伤,抑或被俘?那你更该保住一命,找机会去救她会她啊?”他以常人之心揣度。
“如果菡姐儿当真伤重,或者被俘……”只可惜她们姐妹确非常人,“她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倒施”蔽体咒“任毒物自蚀,”语气幽幽:“那我还不如在黄泉路上预先等她,顺便搀她一段。”
“啊?”他有听没懂。
“算了,反正跟你无关。”闭上双眼,她微微笑着靠向树干,那神情温柔地几乎让他忘却了那恶丑面容,整个人有些看呆。
“这回我真要死了,请你再也别管。”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阳光暖暖地,林隙间轻撒下来。
当时他的确没管,因为连着好几个时辰她都只是静静睡卧。
直到天缺带着寨里传书找来。望江关看了看,紧皱眉头。
“怎么了?”天缺瞧瞧书信,又瞧瞧地下姑娘。不知他为哪桩?
“我们该走了。”他对天缺说,声音却是扬高:“耽搁太久,家里人担心。”
她动也没动,气息均匀。
于是他只让天缺留下银两,算是这些日子让她受尽皮肉苦楚的报偿。
人生无处不分离……
第二章
打小跟他,天缺早明白主人脾性,凡事但求无愧于心的作风说一不二,他的心思随时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也随时不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
所以他也只有一忍男儿泪,将那万缕情思直往肚吞。潇洒担肩,二人两马,哒哒远逸……
谁知四天后一大清早,日初东方,尚未分明,天缺呼声正酣,两只早起的马儿也只是依偎站立,不出声息。
望江关思忖自个儿为何数夜辗转,混混然脑间全是女娃娃那安闲靠坐、悄静无为的身影……
这回我真要死了,请你再也别管。她笑说,好满足的模样。
“糟!”一声惨呼!他抓起褥上外衣,纵身飞掠而去。
天缺睡眼惺忪醒来见着就是这幕。
他那向来镇定不见惊慌的主子,不知为何突然运起难得施展的上乘轻功,风行草偃,泠泠然倒履迎曦。
果真。四天后大树下还是同样身形。
只这回变得歪歪的,浸软在一积水滩,落枝残叶乱覆得她整个人都快被活埋了──这家伙竟绝食自尽!他直想将她脖子扭断!!
可,哼哼,毕竟他心好,为她耗了大半真气兼程回赶,又为她消了另半真气延息救命……他们都摊着。
直至晕月渐出。
她气息虽淡犹吐,他气力稍复。
将她拢至怀间圈紧,手扣腕,背抵心,未免自己运功调息时她突然醒来捣乱,善良如他决意将她那口气一起护了。
剩下,就盼天缺和那两马能多快就多快吧!
嘎──唧──
外堂间,天缺推门而出。
听那有气无力的声响便知又是如何结果……
他们那幸或不幸好不容易活回来的无艳公主依然坚决拒食,闭着眼睛等死。
“想想办法吧!主子……”天缺求他。
他闷哼,握拳紧腹压抑站起。
还能想啥办法?真气活命,药灸护气,剩下就得靠那半死之人努力餐饭长气续命,谁知她意识恢复也不闹不求,只执意闭目抿唇,存心睡死自己。
老桌有些承受不住他暗劲,窸窣窣落下不少木屑。他怒极反笑。
这东霖无艳当真天下奇女子,教他年届而立还能让个黄毛丫头制成这样!
好,非常好。
他望江关若不能令她鲜活蹦跳精神回来,也决不会任她自残致死。
信不信……
他会抢在她断气前亲手捏死她,他说到做到!
唔,那咿咿呀呀的小哑巴很吵,这沉默不语的怪叔叔更烦。
他进来有好一会儿了吧?就只坐在床边熊熊看她。
几乎感觉身前空气快灼烧起来了,弄得她越睡越醒,好几次差点把眼觑开。
唉……
其实她也知自己挺恼他的,毕竟他全心全意救她数次,只是人各有命呐,不是?
这般结束她依稀梦过,知晓自己与人无缘;母亲大半是教她克死,菡姐儿那条运命也只和她依着相附一十五载,从今而后,她命底注定孤绝无依……就连地窖里预言姐妹相聚那段,也是菡姐儿使了点小法助她诳木兰心安的。
嘎吱──
小哑巴也来了吗?
她忽然轻松不少。这样,怪叔叔的气息会稍稍淡些。
他不该碰她,说不出理由……从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前她就感觉着。
“无艳公主,在下望江关,小仆天缺特地为您烹煮了清淡粥肴,正适合您多日未食的虚弱身子……”奇了,怪叔叔今晚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她下意识缩了缩。
“您还是拒食?”笑里藏刀,那炽烈视线弄得她好生难过,呜,她如果不装睡就可以蒙被躲开了。
“一心求死?”他忽然说话含糊不清,像……嗯?
“那,便得罪了……”陡然明白他在作啥,惊得她瞠眼张来!
四目交接,他嘴含住她唇,两指轻掐,教她下颚自然微张──“啊!”
不过电光火石刹那间。
咕噜……
她终于吞下七日来第一口饮食,他藉内力以舌弹来。
好、恶心……
她欲推,气力却只够抵住他胸。她欲吐,那粥糜却似滴水注海无影无形……
她抽噎欲泣,却只干嚎。
她想杀了这可恶之人,却教他轻盈动作,细心揩净那激落在自己衣裙、嘴角,让两人推三阻四的汤汤水水。
“你在乎这唇齿相亲吗?”他又贴近。
急急闪进床角,她眼色喷火,不言而喻。
“可你又坚持生无可恋?”捧起粥碗,他大口饮就。
身形逼来,她逃无可逃。
打小没吃过这么狼狈难受的一餐,她哭了、呛了、呕了,咳着叫着,莫名与他吮着咬着,鼻涕眼泪口水弄得彼此一身一脸,两舌纠缠……
“想恨我就先把自己活好!”她十指几乎掐进他胸肉里了,他仍制着她好疼,痛得她龇牙咧嘴,不一会儿,粥米间渐渐流淌了鲜血味道……
她的?抑或是他?
最后她累极几乎瘫软在他怀里,他仍不死心一口口哺来。
一口一口,她忽然看见他眼底有月。
正好似当年她梦里最后那光,温柔地,教人张眼不开。
“丰儿抱歉,你爹这趟又忽然不回来了……”
那妇人家住海边,却总是望山。
“没关系,不回来就等下次吧。”她怀抱婴儿,出神般自言自语:“娘要把你养得白胖健康,刚强似山,宽阔像海……你是望家男儿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望家男儿郎,你是你爹的孩子……”
妇人呢喃重复,婴孩突地嚎哭。
她茫茫自梦间觉来,对焦后映出一脸。
“天缺,丫头醒了,”那脸喊道,喝马一声。“往前找个地方打尖吧,不然她一会儿又睡了。”
触觉有风,身下的马颠仆,她在马上,缰绳在旁人手里。
意识犹沌,但她无惧,知晓这人马固实,安稳地教她连日来只顾昏昧,猛回头却已是千山万水。晚秋初雪,东霖在记忆底遥远那端。
急蹄声远,天缺领命而去。
“我不饿……”她抗议,明明上回醒时才吃过。
山氲刮面,她的话碎落在自己下意识蜷缩的暖蓬里。
“嗯?”可他听到了,趋颜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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