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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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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也算望家之后,”望江关说着先前编好的故事:“太叔公可记得多年前我探回报,北鹰与东霖边界似有一族我国遗民……”
  “确有此事。”几个头人附和,只是后来再探,却见人去楼空。
  “原来那族屡遭北鹰猎草之害,不得不散逸南迁,”望江关陈述道:“此次我与天缺深入东霖,好容易找到村落,却已教战火波及,男女老少无人幸免……”
  “我才不信……”众人理会间,唯有铮铮咕哝啐道。
  谁不知望家寨男俊女美,只除两代前因近亲通婚,偶尔会生出少数像天缺那般畸形异种,却也是清秀整齐、人模人样,这丑女分明不像,想诳她,哼!
  “铮铮,如果菂菂有你这般貌美,”沉吟间,望江关本不想得罪任何人:“军匪漫天,她孤怜怜一个女儿家,早不知惨死几回……”
  “我……”铮铮欲辩,任云娘见机拦阻。
  “好了好了,今个儿定是时月方位冲煞,搞得这屋里一整天火气忒大,连你们这对人人称羡的知心叔侄都起了嫌隙。”她一手拉起铮铮,一手拽了望江关衣袖,“主子不是要上我”任家酒肆“宴客吗?你瞧,我爹爹一高兴,老早便转回准备了,你可别让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谁跟他是叔侄?”铮铮讪道,素手倒稳稳牵住望江关宽袖,语间含羞。辈分归辈分,她便是不依。
  “呵呵,”任云娘装傻,拉了铮铮边谈边远:“我说了叔侄吗?嗳嗳,你瞧我跟着家中两个宝贝叫惯了,一时还改不了口呢。”她和望江关份属姐弟表亲,只因成长稍远,平日往来不多,夫婿潭十洲还和他热络些。
  “讨厌,云姐闹我……”众人簇拥间,铮铮倒忘了留心望江关是否跟来。
  “饿了吗?”人群渐散,望江关扶着菂菂落坐:“我让天缺给你煮饭?”
  他一直以为她大病初愈,是以身骨特虚。
  她摇头,抓着他肘观看门外半晌,困惑道:“你和他们说话不同?”
  “那是苗语。”简单答道,自是她听得懂的东霖话。
  “不对,苗语我路上听过,”她扳指数算:“还有两种,一种是你和那老爷爷喝酒时讲的,另一种是刚刚,好多人叽叽咕咕着。”
  “嗯……”他沉吟,心底暗惊,明明白日让任云娘给她换衣裳时薰了迷香,怎么她全都听见了?
  “主子……”她咿呀学着一整天听得最多的两个字。
  “这是望家话。”算了,反正她以后住久便懂,瞒不了的。
  “还有还有……新、大、陆……”她想了想,有些困难地发音;早上他和老爷爷讲得正高兴时被那好凶的女人打断了。
  “那是西岛语。”望江关苦笑。她太聪明,这可对他不好。
  “怎么办,你家人好多……”她原是自言自语,听了他话蓦地瞪大了眼。“你、你明明说你不知西岛的!”所以她难死之余无法可想,这才跟了他来。
  “我知西岛,可是不能让你前去。”这和不知有何不同?他认定。
  “就为我是无艳?”又是“得妲己、获无艳”那套?
  “不,只因你遇上了我。”望家寨的存在犹是秘密,而他又不小心与她牵扯太多,再难丢下。
  “你……”她突然想哭。
  “菂菂?”见她不语,他竟心间一拧。
  “你就明白跟我说吧。”她低头,粗指绕衣裙。“除了遗忘过去,除了装聋作哑,我还该如何做才不碍着你?”
  流浪月余,她早清楚这天下之大、情势复杂,失了妲己和哑仆,她这失了形貌身分的丑无艳到哪儿都得由人拿捏。她很认命。
  “好菂菂,”忍不住屈膝半跪,搓抚她发,望江关三十年难得柔情,语音轻颤。“是我太小人,让你难过了。”
  “不,”她惨笑:“是我没用,到哪儿都累人。”以前菡姐儿总为她不出宫门,而今……即使她泰半不懂,方才倒也听出他为她费了不少唇舌。
  “快别这么说,你学得很好,让我几乎就要忘了,仅仅一个多月前,你还是个众人呵护的宝贝公主呐!”他急说,真的不想见她低落。
  她怔怔瞅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以后跟着我姓望,人前得叫爹,成么?”他柔声,商量语气。
  其他的等以后再慢慢说,现在他还有事,而她看来累了。
  穿透过他,女娃娃悠远出神。
  “菂菂?”怎么这弹指便睁眼睡熟?
  轻叹息,望江关抱她入室,拢密被褥。
  这丫头……
  第三章
  醒时总觉得她通透得可怕,困着又老像丢失了魂?
  揉捻纸折,他为她点上一灯。
  欢会盛宴,今晚他注定迟归,看着炕床上的她气息平匀;夜半醒来,希望她不至怕黑才好。
  半晌──
  “欸,望江关……”
  为防下村露重,他正背对她宽衣。
  不动声色整齐了裤头,他回转。
  “爹就爹,我都依你……”立坐床尾,她那未着鞋袜的脚丫前后踢荡,慧黠巧笑,明眸清亮亮地,极像是……压根儿没睡过?!
  “可你以后别再骗我啰。”轻走近,她接过他手上外袍,为他结襟系带。“你既不让我死,就别怕我活,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做人,你那时还不如让我成了魂鬼较好。”
  他望她,一时没了章法。
  晚风乱窜,须臾间明灭灯花。
  这日,那个叫丰儿的男娃和妇人在村口散步时看见一窝弃狗。
  “狗狗耶,娘……”比起之前的梦,丰儿似乎长大不少,跑跑跳跳精神饱满地像匹小马,冻出两管鼻水的国字脸更是润红扑扑,咻一声吸回去咧开纯笑。
  “嗯……”比起来,妇人神情阴郁许多,看着远方皑皑山头恍惚失神。
  “丰儿可以养他们吗,娘?”男娃拽着娘亲衣裙直问,几次后才有反应。
  “啊?”妇人茫然歉笑,低矮身子时扑洒泪花:“丰儿饿了吗?”
  摇头,小手卷袖,极熟练为母拭泪。“乖娘不哭喔,丰儿嗅嗅。”
  她笑了,和那妇人一起。近来跟着望江关学话,她知道这是望家寨里大人用来哄小孩的土语。
  “走吧,”强自振作,妇人牵起男娃的手,紧紧紧紧,像怕丢了似的。“你太叔公他们明天要来接你,娘还没为你整顿收拾呢。”
  “喔。”丰儿恋恋不舍看了小狗们一眼,到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观望着,她的心无端抽疼。
  不是为了那窝肯定活不成的弃狗,而是男娃娃那不胜为力的忧伤眼神。
  观望着,她不知不觉挪了脚步跟去。
  越走越远……
  “她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到底多久了?”黑暗间,望江关神情紧肃,低声但不带愉悦地问着身旁老妪。
  “两、两天了吧……”老妪微微颤抖,主子向来亲切,平日对谁都是有说有笑,这般敛了声沉了气的模样,她还真没见过。
  “只两天?”他放下脉枕中的手,极轻,骨瘦如柴,灰白间全无光泽,死尸都比她看来健康。
  就连这屋内都不像只两天没人,望江关轻哼,以掌推窗,日头终于落洒进来。
  光线让老妪欲盖弥彰的事实一目了然。
  他倒抽,耳边听得老妪抽腿后缩的声音;砰然跌翻门边一地散落的食器,惊怪惶叫,匡琅琅狼狈作声。
  这这……怎么回事?
  炕床一角,她头脸垂落、半埋被褥,身上衣着和他离家时相同,之前好不容易稍稍丰腴的脸颊凹陷回去,眼角屎泪堆叠,乱发生油,纠结着隐隐生臭。
  “菂菂,别睡了,醒醒!”无暇理会老妪情况,望江关又急又恼,拍她摇她,已不是怜香惜玉的力道,然而她毫无反应。
  他咬牙,一口气掀翻被褥──捂闷多日的汗渍没想像中热烘难闻,但她手脚不知为何创痕累累、青紫斑斑,不少伤口都已化脓生疮,甚至侵蚀见骨,沾了周身布质,血污点点……
  “啊!”老妪刚爬起来,见到这般景况,差点儿又昏厥了去。
  “先给我烧桶热水来再晕!”他回觑,再好脾气也不由得厉了声。
  脑间一抹想杀人的冲动倏忽来去,他隐忍,却克制不了心底抽疼。
  地板上至少七八盘分毫未动的馊食全洒了,长霉的长霉,生蛆的生蛆,空气沉浊,明显飘散腐败味道。
  “我……明明该送的东西都给她送了呐……”老妪哭道,脚软了硬是无法起身。“菂菂姑娘……你作鬼也别别来找我啊……告大娘不是有意的……”
  他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外出甫归的包袱还结在身上,大步绕过呼天抢地的老妪;打水、烧柴……
  无暇思索其他,此时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鸟归巢当口。
  四邻炊烟袅袅,望家寨主屋外亦缓缓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见清晰,越发真实……
  日与夜交替的瞬间,天色骤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颜生辉。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当……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关的座骑受惊。篱笆前正围着母鸡啄食的鸡群也吓得躲进羽翼。一只半瞎猫咪急着窜上屋檐时踢下数片破瓦。几条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癞痢狗儿边退边对“她”狺狺呜嚎。
  “嘘……”歌声稍歇,她顿了顿。
  “别吵别吵,我是魂,不是鬼,伤不了你家主人……”说着踅至马儿跟前,眼对眼,语气娇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么这么不禁吓,昨晚还差点把他摔下来……没用的东西,哼……”
  马儿遭骂,却也拿这飞来荡去的魂魄没法儿。
  本来万物自太古繁衍,虽说人类独树一帜,却渐渐失了天眼不见灵动,可它老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丑得不像话的无艳公主透着古怪,果然,还没几天哩,它才正开心主人这回北上西极只带天缺不带她,心满意足吃着西极境内独有的芳美草秣,谁知主人转回来牵它时背上竟多了一个包袱,不,正确说是包袱上多了一团东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义女的菂菂吗?虽然形容改换美丽许多,但那恶形恶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竟仗着自己魂魄无重,攀了主人肩头当畜生骑,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爱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不骑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语,点着它鼻头说:“不过他自己让我骑的时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着,是非黑白却要清楚,我从没求他什么,是他自己要揽麻烦的。”
  嘶──它闷哼,别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飘上树头玩衣裙。
  什么都停止了、消弭了,虫唱唧唧,这夜初片刻好宁静──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岁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帮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魂一马,不约而同转了同方向看去。
  天缺似有微词,两人比手画脚的身影在窗纸上交互抖动,最后还是望江关打住了话题。“我知你急,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亏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过一切还是得等问过菂菂再行处理,总之你先睡,一会儿我把菂菂身上伤口处理完了,晚间还得靠你轮流和我守着,这出气多入气少的病况着实诡异,我也没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还是先把力气省着,节外生枝对菂菂没好处,对吧?”
  嘎吱──
  想是望江关劝服了他,一会儿,天缺推门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减了不少,行礼如仪后直直往老马走来,唉,心焦归心焦,该作的活儿还是得干,他解下老马身上缚具,历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厩棚前,老马忍不住回看那魂……
  轻飘飘地,满脸好奇,乘着晚风撞进屋里。
  哎唷!
  它就知道,这蠢公主连路都不太会走,还学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劳,不过命也忒苦。
  呜呼哀哉,嘶──
  蒸气氤氲。暖暖。窗墙外左支右绌摔进一影。
  跌得狼狈,不过无关痛痒,她很快起身,转转,对着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灿然一笑,飞身扑来。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开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铺,不小心扣了椅脚接榫,她没事,可浴桶里的本尊登然见血,又一口子。
  望江关挑眉一蹙,神情肃穆如临大敌,这丫头体质古怪,他不过才为她轻抹上皂,鬃刷都还没用呢,怎么就皮下泛红,瘀青成片。
  “菂菂,你伤口严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却还是一个动作一句叮嘱:“所以我在水间加了药草消毒,待会儿疼了就喊,我尽量轻点……”
  “行了行了,反正我没感觉,你随意,我观摩。”影子一副事不关己,也不管他压根儿听不见自己,尽挨望江关身旁絮聒,品头论足。“唔,啧啧,久没回来,这丑身子的确发臭得紧,亏你受得了这般肮脏,多谢啦。”
  想那十来日前,她就是因为不耐这屋里腐味蒸腾,避着躲着,一不小心就脱离身体,再不想回去啦。
  这样多好哇,转转,又转转……轻轻松松,爱上那儿就上那儿……
  好像回到六岁前,娘亲还在,她小小的一缕魂魄,总不能乖乖缚住身体,什么都不懂地,遇见好玩东西就跟,恶鬼随便一吓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间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几百年,再妄动便又是开荒远古静寂大地。什么都是黯的、阒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听见听不懂的声音,抑或者叱吒号嚎,包围着争相竞逐……
  “菂菂,听到就喊一声,阿娘和菡姐儿来了……”每每,她总靠娘亲和菡姐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急疯也似的找,深怕她离体一久,生机脱序便小命呜呼。
  每每,她总要见着娘亲或菡姐儿才敢现身;有时在墨砚间,有时是花瓶底。
  菡姐儿说那时京里便凿凿传言宫中常见青光红影,尤以远穗楼最是妖气冲天,甚有好管闲事的朝臣上书胡诌,硬栽母亲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后来……后来菡姐儿这故事就说得含糊了。
  “菂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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