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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妖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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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当风波过去,亲昵地偎在他肩头问:“作甚么要蒙面?怕丢我的脸啊?”
  第六章
  她不知,这一场纠纷,终使他看清恩爱中的虚幻。他淡淡地道:“我已破戒,要回去接受处罚。”
  “傻瓜,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她热切地注视他,一开口就能成就的幸福,在她看来,显得那样轻易。
  “我要回去。”
  “你走,我去发就做姑子去。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她一如既往任性地说。
  他骇然。爱恋是层层裹的茧、脱不开的牢,挣脱时会勒出鲜红的印。怎么都不放啊,这痴缠的女子,不明白男人心事,令他狼狈而恐慌。“我……不行,你不能……”他慌乱紧张。
  “我偏要。”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现,痴看他良久,化作轻叹。他尚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手起刀落,一缕青丝幽幽从她细长的脖际荡下,依恋地盘在裙角。他却有窒息的感觉,仿佛这青丝化作绳索,一圈圈将他套紧。
  再读经书,一时身化摩登伽女,他方明白她当初心意。她知道不该爱他,可是忍不住。为这一念之差,拼得万劫不复,却还是要爱。如恒抚案沉思,如果有选择,有另一条命,他知道他会如她所愿。可是,生命由不得挑拣。
  那一夜,他仓皇逃出了秋府别苑。
  那时她睡得正酣。他匆匆忙忙,觉得自己像个罪人,竟不敢回头。一不小心,差点撞上迎面横亘的假山,他心灰到极点。他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他的佛祖。
  他掩卷而思。摩登伽女出家之后,比阿难更早修成正果。他想,他阻她出家,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怕牺牲,他却怕,或许他内心深处,怕她忘了他。阿难见如来相好,方才出家。而他呢,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人生苦短。一朝生存,便要受万千磨难;一日身死,又要遭虫咬蚁噬。恩爱不长久,犹如过眼云烟,为了生生世世,他不愿恋此生暂时的欢。
  又七日,如恒念忏完毕,推门而出。门外阳光大好,一派晴空,他有悟道的欣喜,便该是这般澄空万里、了无纤云的心境。心远如有先知,于院中等侯。桃花开得正艳,不甘寂寞的红色,染出一寺朝气。他跪下,坚定地道:“师父,弟子已然明白,请为弟子受戒。”
  他不知,另一处,她也说了同样的话。“秋莹碧求佛门收留,请为弟子受戒。”
  “你未满双十,不能受具足戒,请回吧。”一去几寺,都遭拒绝。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她无奈,他就要受戒了罢,还是赶去再求他回心转意。无色寺,哼,纵然烧了又如何?不信他舍得下全寺性命,她决绝地想。
  无色寺。她来时已经晚了,已到四月初五,诸多仪式早已完毕,只等登坛受戒。她来得却也巧了,这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后一关,还有机会。
  比丘坛上,传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证师肃然等候。如恒脱鞋踏上那三层七尺戒台,犹如走进另一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详,这份宁静,真是难得。他微笑,割断种种孽缘,譬如今日重生,他终于要求得圆满。
  冷不丁,有一声娇叱惊破佛门的安宁:“住手——”
  枝头群鸟振翅而飞,几百个光头一起回转,只有他长跪未动,虽然,心念已动。远处,紫衣玉影,持刀悄立,目中射出两道千缠万绕情丝,直奔向那个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飞快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管。“跟我走!”
  他依然端坐,身体仿佛在土地上扎根。她一使力,发现不能动摇他分毫,这才明了这男人内力之高。她奈何不了他吗?不,不会的,他愿意跟她走,不会狠心撇下她一人。
  “跟我走!”她柔声说道,几乎是哀求。
  他默然,摇头。
  “跟我走!”她鼻子有点酸,血拼命往脸上涌,为什么,为什么手会麻呢?
  他叹息,目光仍钉在地上,缓缓地又坚决地道:“你我缘分已断,女施主,请回吧。”。
  “不!”她压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无动于衷。
  一旁的心远长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汹涌之力,刀被震开,倒退两步。心远生根似地扎在她与他之间,挡住她所有的痴恋。“佛门清净地,不容喧嚣声,施主请回。”
  “走开!”她提刀砍去,凡是阻挡她的,都是敌人。
  心远长袖卷来,将她的刀紧紧裹牢。她觉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开。“他山攻错”的内功在此亦全无用处,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颤动。她冷笑,忽然撒手弃刀,手如苍鹰抓出,凌厉迅疾。僧袍一挥一绞,心远卷起刀,那刀锋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灵性。
  她险险躲开,刀锋擦脸掠过,惊出一身冷汗。这老和尚就像一座坚实的山,阻碍她的去路。山那边的溪水,无情地流过,不顾花自多情,任它自生自灭。
  不是对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恒,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执念,比爱人更重要吗?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个陌生人。
  “施主请回,命中无缘,不必强求。”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
  “我要你一句话,陈樱鸿!”
  “女施主,如恒尘缘已尽,请回!”如恒终于开口,雕塑般无情。
  她眼前一黑,铁了心,拾起刀往寺门走去。每一步摇摇欲坠,她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想托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场么?从今往后,天涯地角,红尘两隔。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第七章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流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出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地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吟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
  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
  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搓,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她流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
  她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已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她的怨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上吃肉,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地犹如一尊佛像,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后悔,笔直插入和尚的心。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她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
  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惜,可惜啊。
  她咬唇,这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绝情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和尚的血喷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
  十年后。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传闻她从不杀女人,却恨极男子,尤其是和尚,必将杀之而后快。
  龙佑三年,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乱,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当时涉及叛乱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失魂、伤情、牡丹、芙蓉、红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组成“江湖盟”,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
  九月十九日,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牡丹”秋莹碧与“芙蓉”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日,两人缓过气,隐退或复仇,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
  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使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从坟墓里、从虚无中走来,飘渺不切实际。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人么?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是没有人的生机……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如敷了厚粉的死尸。她忽然颤抖起来,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竟然……竟然是他?!
  蓝飒儿发现了她的异常,感应到两人并非敌人,知趣地走开数步,远远观望。
  秋莹碧直直地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
  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前尘往事,不再是触手难及的旧梦,它那么近,就在眼前,又真实得让人生疑。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口自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第八章
  秋莹碧木然听着,脑中飞逝而过的,是十一年来的沧桑。她忽然狂笑,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地指向他:“什么过去种种因缘而生!过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该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屠刀!她杀人,那又如何?心死了,这身躯便不受她控制。她心中的侠念,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与他同归渺渺。
  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之色:“莹碧,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让我来承担一切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你不该叫我莹碧,过了这么多年,你的修行反而不如从前。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你说,女施主。”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怨恨凄苦。
  远处躲着的蓝飒儿一阵难过,想起过去对秋莹碧的嘲笑。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秋莹碧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让她终生痛恨感情的男人。她原以为那人会是个花花公子、薄幸小人,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和尚。
  他低下头,轻声念了句佛号,复又抬起,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我的确修行不够,年少气盛时才会一错再错,请你饶恕我的罪行。”他庄严地跪下,慢慢地叩了一个响头。
  秋莹碧淡然地道:“什么我呀我的,你应该自称贫僧,不是吗?你们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执’么?”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
  他苦笑,长叹一声道:“我是凡人,做不了圣僧。如今只求弥补罪过,盼你给我个机会。”原先,他顾着自己解脱,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只盼来得不是太晚。
  她虚脱了也似,声音空茫地传来:“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还有何机会可言?”她身子轻微地颤起来,既已动了心,又怎能收得回去?她恨他的自欺欺人。是他来招惹她的,不论他是谁,偏偏遇上了她。可她一旦爱了,就放不下,又怎容他脱身逃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酒肉可以穿肠过,情爱也可以吗?
  “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当尼姑,一辈子陪着你和你的佛祖。可你给过我机会没有?”秋莹碧苦笑着捋了捋秀发,在晚空下,晚风中,她依然美得令人心动。
  他长跪不起,不觉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难为妻,就去发罢。”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飘过他身后的比丘,他们有的嗤笑,不信她能爱得如此坚定,有的惊异佛陀的大胆,怕这贱民女子扰乱佛门清净尊严。
  为心中所爱,铰尽青丝万缕,亦不顾惜。落发时,摩登伽女毫无遗憾。真的,虽然这色相为她珍惜,但能与阿难朝夕见面,成就夫妻之名,纵然出家又如何?光头秀目,摩登伽女终成比丘尼。
  他痴痴地想,他不愿她去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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