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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梵花坠影-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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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仿佛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强大的魔王。
卓王孙猛然一惊。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熟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
“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
卓王孙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
他不能看他跪下!
这一跪,他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他的心坦荡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
这一跪,将切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从此后,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和强大的魔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
这一跪,即将让他留在这孤独世界上。
“住手!住手!”卓王孙愤怒地抬手,剑光道道斩落,在杨逸之身边的地上留下道道焦痕,甚至连他的衣角都化作了蝶蜕。
但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向他跪地行礼,淡淡道:“我求你。”
“若我今日不死,我将带着她远走天涯海角,终生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肯放我们走。”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放肆!”
一声锵然龙吟,剑光已横亘在杨逸之颈侧。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强大,无懈可击。短暂的游离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他掌中。
他傲然抬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不因为昨夜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刚才的你竟然让我感到了恐惧。”
卓王孙审视着杨逸之,仿佛要将他看透。
当这个男子还拥有天下唯一能匹敌他的力量时,他没有恐惧过;当他提领千军万马,对抗自己时,他没有恐惧过。但就在刚才,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仿佛一旦任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命就会毫无疑义,自己坚不可摧的帝国,就会土崩瓦解!
已失去一切的杨逸之,到底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力量?
想不通,就不必去想。
没有答案,就在鲜血里品尝出结果。
没有什么天涯海角,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将用自己的剑,亲手终结这一切。
一声细细的龙吟响起,剑光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封锁住杨逸之的全身穴道,随即化为连天怒吼,冲天而起!
却突然凝滞。
相思突然闯进了剑光核心,静静地挡在杨逸之身前。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放他走吧,你想杀的人,是我。”
卓王孙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长剑抵上她胸口:“退下!”
她摇了摇头。
卓王孙气结。她鬓发凌乱,全身赤裸,只披着他的白衣,颈侧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却还有什么脸面挡在他面前?仗着自己不敢真的杀死她吗?
“退下!”两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个灵堂都在瑟瑟颤抖。
她依旧摇头。
卓王孙手腕一沉,长剑划破衣衫,刺入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血珠。
他凝剑不动,一字字道:“最后一次——”声音陡然一提,“退下!”
相思看着他,展颜微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眉睫。
龙吟再起,剑锋如闪电般向她心脏推进,就在刺入她心口的瞬间。却嘎然而止。
鲜血飞溅中,几乎只是本能,卓王孙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
剑尖处一寸已刺入她的身体,却不再推进。半截断剑在她胸前震颤着,照亮了她哀伤的笑容。
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这一刻,现实中的她和回忆中的她终于完全重叠,握着莲花站在秋水深处。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影,返照在她脸上。
这道光芒曾让他回忆多年,通透而迷离,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尘世。
却原来,是波光,也是剑光。
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
卓王孙怆然放手,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似乎是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
他本还想说,滚去你们的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来,否则我将杀死你们千万次……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唿吸。
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恍惚。这是在对决任何绝顶高手时都没有过的恍惚。
突然间,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猝然低头,相思的笑颜静静绽放,突然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他。
剑的断口触到他的胸膛,刺破青衫,带来一丝刺痛,也让他清醒。他猛然反应过来,控制住自动护体的真气,却已晚了。
春水剑气在那一刹那腾身而起,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坚硬的墙。
随着她的拥抱,那半截断剑被深深推入了她的胸口。
卓王孙猝然抱起她,封住她伤口处所有的穴道。但鲜血已无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
他将内力灌输入她的体内,动作却凌乱而徒劳。那能让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却无法收束从他指间流散的微尘。哪怕一粒都不行。
他猛然间想起了杨逸之的话。
“当有一天,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能送她什么?”
“你还有什么?”
原来,此刻他也不过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无所有。
真的要失去她了么?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么?她不会在某个夜晚,怯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先生”了么?
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竟完全无法接受。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安倍睛明制造出的幻觉。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样。
他仰头,漠然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雪白的弑神之剑,刺入他的胸口,让他从幻境中醒来。他一生从不曾向神佛祈求过,但这一刻,他宁愿跪拜天地间所有的神明,只求让这一剑出现;他亦可在千军万马前心悦诚服,低头认输,只要对方唤醒他。
但,四周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听到杨逸之的失声痛唿。
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他感到一点微凉拂过他的脸。
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来。
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白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
卓王孙怆然发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他记起来,安倍睛明已被他杀死了。没有人再来从噩梦中将他唤醒。
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血红的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一滴滴破碎在脸上。
相思却笑了。
她的笑容终于解脱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豆蔻年华。
那一年,她十六岁,在水边捧起一朵新莲。
她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迷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没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唿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
卓王孙怆然点头。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
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蜜:“若真的有来生……别在夕阳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水红色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身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作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水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蜜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了!”
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她却一直放在心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
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
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道:“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
她微微喘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
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来生?若没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水中,永远绽放么?
他已忍不住去想。
相思看着他,苍白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衣男子。
若有来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以待来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来。
晨光黯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丽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高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种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色。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高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高丽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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