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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钩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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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候的深心中,根本不因她的出身而有所介意,何况她青春焕发,面貌艳丽,却投入这种动辄有杀身之祸的事业中,使他在敬佩之余,又有无限爱慕。

可是这一“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事业,却像高山深渊一般横亘在他们之间,把他们分隔开。

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憾恨,并且也知道他们实是无能为力,因此,他们谁也不敢触及这一点。

小桃道:“你当真觉得寂寞么?”

“自然是当真的。”张一侯说道,“我愿意为国家牺牲一切,但在性命还未牺牲之时,我仍然像平常人一样,有悲有喜,有爱有恨。”

小桃万分同情地道:“你应该把心中的郁闷向知心好友倾诉,便可以不觉得寂寞了。”

张一侯苦笑一下,道:“我的好友都变成同路人,我们的心情彼此皆同,还有什么可以倾诉的?若然不是同路人,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也不敢泄露秘密。”

小桃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呢?我也是同路人啊!”

张一侯沉吟一下,才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你是女孩子之故吧?”

小桃温柔地握着他的手,道:“如果我可以稍解你的寂寞,你以后常常来找我吧!”

张一侯没有立刻回答,因此小桃已感到事情不妥。

果然只听他说道:“我明天早晨离开之后,恐怕永远也不会上这儿来了。”

小桃大惊失色,问道:“为什么?你是不是出门远行?”

张一侯道:“我向来时时出门,所以这不是我不来的理由。”

小桃突然恍悟,忖道:“原来他是生怕与我见面多了,情根深种,以致不能自拔,所以干脆不来看我。反正我与他终必没有什么结果,倒不如早早分开,永不见面,免得将来更加痛苦。”

她憎恨这个办法,但却不能反对,因此她陷入苦涩的迷惆中,默默无言。

张一候无限怜爱地瞧着她,眉宇间透出抑郁的意味,但觉她的钟情和自己的祈求,正贿赂地从他掌中溜走。他努力振作一下,掩藏起心中的创伤,略略支起上半身,接着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温和地说道:“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小桃也极力回答他一个微笑,道:“好呀!我们谈谈别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也没有。”地耸耸肩道,“只有我自己。”

小桃一怔,道:“啊!跟我一样,没有一个亲人。”

张一侯同情地道:“原来你也是孤儿。我深知这滋味真不好受,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时时奇怪从前小的时候,为何没有饿死。”

“我倒没有如你挨饿,因为我自懂事以来,就是奴婢……”小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似是怕别人听见,接下去说:“我八九岁的时候,还记得那时候家中好像还很好,可是有一天,突然有许多官差来到,把我父亲抓了去。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父亲了,听说他是死在监牢中的。”

张一侯恍然道:“敢情你是被投入官中,攀卖为奴婢的?”

“大概是这样吧?”小桃叹一口气,道:“反正我转了两处地方,最后才到这儿来的。现在我十八岁,在这等鬼地方,已混了八九年啦!”

张一侯屈指一算,道:“现在是成化二十二年。九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初设西厂,那时候权阉汪直权势重干天,短短五个月内,不知多少官吏被捕入狱,同时更有许多老百姓遭受冤狱横死。官吏的罪名,多是受贿或贪污;老百姓的罪名,则完全是妖言惑众或是传布谣言这种叛逆之罪。”

他注视着小桃,又遭:“你父亲若不是做官当差的,那就一定是妖言罪,不但人死家破,连妻女也弱为奴婢。”

小桃点头道:“那一定是妖言罪了。”她声音中流露出悲愤的意味。继续说道:“宫里的成代皇帝什么都不管,还相信汪直的话么?”

“若果皇帝不是听信汪直的话,便不会有千万冤狱了,唉!这样的一个昏君,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小桃道:“这妖言罪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汪直胡乱抓人,刑部大臣都不知道?”

张一侯道:“刑部怎会不知道?但谁也不敢干涉。例如杨柳一案,朝廷曾派刑部主事王应奎和锦衣百户高崇两人,勘查杨精是不是曾经杀人。但后来西厂接办了此案,王应奎和高崇尚未把勘查结果报上,汪直便以受贿罪,遣西厂校尉捕下,铸锁起来解送京师。最后高崇死放狱中,王应奎则遣戍边地。你听听看,堂堂一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以及也是正六品的锦衣百户,要抓就抓,死在狱中,也没有人敢吭气。”

小桃愤怒得直喘气,看她样子,假如汪直在她面前,非被她打杀不可。她恨声道:“皇帝相信妖言罪?”

张一侯痛心地道:“汪直的专擅威福,正是因为破获妖言谋叛而得到大权。这件案子发生在成化十二年,即是西厂成立的前一年,京师因为发现黑青,民间传说有一种金眼睛、长尾巴的犬状怪兽,带着一股黑气,晚上飞入人家,所到之处,人都昏迷。成化皇帝在奉天门,侍卫见到黑气和怪管,莫不大惊哗叫,于是京师传说纷纷,皇帝也自责而祷祝天地。”

他停歇一下。小桃一直听得很入神,这时插口问道:“这黑气和怪岩都是真事么?”

张一侯道:“大概不假吧!这是不吉的兆头,所以皇帝要自己责备自己,而民间则传说纷纷,其中便有妖言传播说,大明朝气数已尽。当时,恰有妖人侯得权,冒名为生异征的李子龙,在京师得到太监鲍石、韦寒等人的敬信,潜入禁宫大内,图谋不轨,但被侦破,这几个人都被诛。所以成化皇帝深痛恶绝,命汪直乔装易服,带着一两个校尉,秘密到外面伺察,这便是汪直檀权的开始。而其后凡是犯了妖言罪的,简直没有一个能逃得一死的。”

小批听得傻了,半晌才道:“这万恶的汪直现在怎样了?”

张一侯道:“这个该死的太监,在成化十九年,即三年前,已经被贬。他不但冤杀了无数忠臣良将以及万千人民,而且还把持朝政,使得边警四起,寇敌蜂生。到他被贬之后,他的好党一齐斥逐丢官的有很多,人为之大快。”

小桃也好像舒了一口郁闷之气,轻松地道:“幸而皇帝终于知道他不是好人。”

张一侯耸耸肩,道:“有什么用呢?去了一个汪直,调换一个尚铭。前年尚铭垮了,梁芳现下独握大权,还有妖人李孜省等扰乱朝政,迷惑圣听。”

小桃想了一下,突然兴奋地道:“我们想办法暗杀这几个人,不就行啦?像公孙元波这种人,懂得武功,一定可以刺杀这些好人”张一侯嘘了一声,道:“声音放轻一点。我们这一边,比公孙元波武功高强的人也有。但人家权高势大,每一个好党都聘有许多高手作护卫,行刺之举,谈何容易!当然也有些热血志士试过,可惜都不成功,白白送了性命。”

小桃失望地道:“这些好党也有武林高手帮助他们么?”

张一侯点点头,道:“他们有财有势,并且可以公然招聘人马,所以每个人都有一批护卫,而东厂之中更是高手如云。若是要行刺的话,咱们还未得手,他们就可以先杀死皇太子。幸而他们都不会这样做……”

“这却是因何缘故?”小桃讶问,“好党他们也害怕皇太子么?”

张一候也感到这话难以回答,想了一下才道:“我也不容易说得清楚,相信是一来太子身边也有武林高手护卫;二来行刺太子之举,无异是谋叛作反,一旦事泄,株连九族;三来东厂到底是为皇帝效力,而且专司侦刺大逆作反之事,即使是权倾一代的梁芳,也不敢命东厂之人作此谋叛之事,但我们却须得全力防范他们私人营养的刺客商手……”

他停歇了一下,又遭:“我们这位千岁殿下为人仁厚,所以表面上与那些好党仍然相处得来,恐怕这也是不曾逼得梁芳等人挺而走险的原因之一。”

小桃听了他所说的话,总算大致上了解了朝廷的情形,而且也发现,太子这一边的人,目前实是居于劣势,随时随地都有杀身之祸,正如对方所蓄养的爪牙,亦时时有被消灭的可能。

因此,双方暗下斗争之激烈,实在极为可怕。

公孙元波的身份已经败露,更是危险不过,因为他已经成为许多高手追逐的对象了。

这些朝廷大事以及切身的危险,使他们暂时忘了个人的孤独寂寞,也暂时忘了他们定须分离的悲哀。

但当他们不再谈论这些;司题时,这一对互相爱慕的男女,迅即又回到冷酷可怕的现实中。最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没有结合之望,但感情却更迅速地增加。自然,他们的身世孤传,就是原因之一。

他们虽然并肩而卧,体温相传,可是他们的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张一侯甚至感觉得到,纵然他把小桃紧紧搂在怀中,也不会触发起邪念。因为他们所向往而得到的,并不是肉体的短暂快感,而是心灵的结合,这是无比纯真的渴求和向往,远远超过了情欲。

张一侯轻轻道:“你可知道,我们的情形虽然可悲,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快乐……”

小批大为欢喜,道:“啊呀!我正是一半儿喜一半儿愁。但我不敢说出来,怕你误以为我对这番别离,竟不感到悲哀。”

一我不会发生误会,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我们还有欢喜快乐的感觉呢?”

“大概是因为我们并不是完全失去之故。我们在表面上诚然是心愿难偿,劳燕分飞,但事实上我们已大有所获。从今以后,在茫茫人海渺渺天壤之中,你心中知道有我想你,我也知道你挂念着我……”

小桃听到这里,鼻子一酸,清泪涌出。

张一侯瞧着她的面靥,自家竭力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向她劝解道:“你别为了我们获得的少、失去的多而悲伤。请想想看,假如我们一直都没获得任何东西,便又如何呢?”

话虽这样说,但他显然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所以声音中除了苍凉悲痛之情,还含有犹疑之意。

他们竟不能像常人一般相爱,亦无力改变环境,达到结合的目的。刚刚开始发现爱情的踪影,同时就看见了离别,甚至连一个热吻也没有,实在可悲不过,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觉得彼此之间更为了解,更为接近。

因为有此想法和感觉,他们已开始用眼波传递心声,而不须使用言语了。

静悄悄的黑夜,使人间种种活动渐趋停息。

但张一侯和小桃之间的真情爱恋,却是一出刚刚揭起序幕的悲剧,不分日夜上演着。

距小桃的房间大约十七八大远的屋顶上,公孙元波把蒙面黑巾系好,然后悄悄向前趟去,直到离那窗口只有七八丈,他才停住身形,定睛观看。

他曾与小批约好,以灯光为信号,虽然他明知今晚能看见求助信号的希望极为渺茫,但他还是要走一趟。

因为这是他对小桃的允诺,每晚过了三更都来瞧上一瞧。

小桃的房间只有淡弱的灯光,而灶台也不是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所以公孙元波一望而知没有事情。

他并不停留,迅即偏向左方,继续蹿跃。

那也是另一家著名的妓院——“芸香院”。

这儿倒是有一座小楼,灯烛明亮,并且传出笑语声。幢幢人影,映在窗上,敢情里面人数还不少。

公孙元波绕楼一匝,故意停下脚步,在数文外的黑影中,向那座小楼注视。他既木知这个小楼内有些什么人,亦不想知道。此举只不过是“安全规条”之一,当他受严格训练之时便已熟习。这一条,那就是不论自己行动多么隐秘可靠,但仍须作预防万一的措施。

例如他刚刚明明探看的是小桃的房间,可是他对这个目的地,只不过是迅快一瞥而已。

反而转到这边,在这座灯光明亮的小楼四周查看,又停下来观察。假如这刻有人一直尾随着他,必定以为他的目标是这座小楼,决不会怀疑到小桃那边。

寒冷眨骨的夜风,吹得公孙元波缩起脖子。他很怀念刚才睡得暖暖的被窝,现下在凛冽寒风中,不由得泛起赶快回去、钻入被窝补睡一觉的强烈欲望。

他虽说是望着楼中的闪映人影,但心思根本没用上,简直是视而不见。

但突然间他全身汗毛倒竖起来,一阵奇异的感觉,使他马上集中精神。

楼上仍然传来笑语之声,公孙元波知道这阵奇异的感觉是来自背后而不是前面。

他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忖道:“我若是向后瞧,则这个逼到身后之人,定必出!阿晓得我已发现他通近。若是不动,在这等劣势之下,纵不被杀,也被掳下。因此我须得装出找寻一件秘密藏匿起来的物事,他一定等着我到底找出什么东西而暂缓厂手。”

原来在公孙元波灵敏的感觉中,发觉有人竟已潜到他身后两三巴之处。此人能在全无声息中到了他背后,可见得此人的武功,比他只高不低。

公孙元波又知道一件事,那便是这个人对他颇有敌意,甚至有杀他之心,因此他才会突然汗毛直竖,发现有敌人潜到背后。假如背后这个人不是有着强烈的杀机,则他决计不能发现。

他目下还不确知这个神秘的敌人高明到什么地步,因为他刚才心神散漫,净在想着温暖的被窝。

假如他是在全神警戒的情况下,让人家这样扑到背后,合时可知来人武功比他高明十倍,现在就根本不必抵抗,干脆举手投降,任凭处置就是了。

话说回来,虽然这个敌人是趁他心神散漫之际掩到他身后,但这个神秘敌人的武功,仍然可以测知比他只高不低。不过若是相差不多,他就可以设法逃走,若是已确知相差太远,那就什么都不必谈了。

这时公孙元波低声念道:“十四,十五……这就是了……”

他蹲低身子,摸索着屋瓦。不问而知,他所念的数目,正是欲据屋瓦排列下手之数。

任何人都可以猜得出,他将在这方屋瓦的位置,寻取一些物事。

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是他自己藏放的,抑是别人放在那儿而教他来取的?便不得而知了。

公孙元波发觉背后的神秘敌人果然没有动静,心中暗喜,知道第一道最险恶的关口已经渡过了。

他横移数尺,又顺着屋往前数去,同时还向左右的瓦面查看。

此举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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