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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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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躺着,被窝冰冷如坟墓。懒得去想前景,因为一切猝不可防。就在这时,传来拼足性命的擂门声,知青头大声叫道:“快起来!快起来,抱着被子去连部集合。”
  连部外面已搭起一圈雪筑成的围墙,同样没升火,室内却仍有些人气。事后才知,朱庆涛独自费了三小时才搭成雪墙,整个人都像头白毛熊,脚趾冻烂三个,左颊冻得像茧那么硬,从此鼻子两边就各自为政,一深一浅,一阴一阳,据说终生难消。
  男生也纷纷迁徙连部,一个个狼狈不堪,穿戴着所有披挂;连卷毛都套上了一件肿兮兮的厚背心,皮帽子里衬着枕巾,脖子的优美曲线不见了,人粗陋得像个矮墩墩的鬼子兵。大家彼此人挨人地挤在一条大炕上,所有的被盖沉甸甸地压着肩。人在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性别的概念大约也淡漠了;我的脚就横在交错的人脚上,那时却怎么也不感觉拘谨,仿佛想不起厚厚的棉裤内有着男孩矫健的、活蹦乱跳的腿。
  子夜时分,外面的风声缓下来,透过窗,能见冬日的月亮又高又自,四周的厚云结成个阴暗的穹顶,雪墙上弥漫着下半夜青灰色的光线。然而,气温仍在急骤下降。
  有个男生稀里糊涂地叫了声“妈”,立即,怀乡病蔓延开来,母亲的恩情从千里之外速速飞来,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卷毛说:“我们得留下点话,弟兄们,万一死在这里,这就算个遗嘱。”
  钢笔冻住了,圆珠笔只能划出白印子。卷毛不知从哪里找出支粉笔,在办公桌面上奋笔疾书。另有几人拐着跳下去,枪那粉笔留真迹;有一个单腿跪倒在地,关节一声脆响,挣扎了几下,便呜咽起来,嘭嘭地捶着伤腿,脸上挂着水涔涔的清鼻涕;他毫无知觉地仰着脸,乞求般地说:“我可不想死。”
  知青头抖抖索索地缩在靠壁的铺位上,一夜间,他仿佛瘦得只剩皮和筋,像个老僵僵的丝瓜筋;他一动,就听嘶一下,眼壁上冻在一块难分难舍的棉衣面被扯下一条。他说:“少说少动,保持耐力,凌晨还会更冷。”
  “你少罗嗦!”
  “苦了大家,你这有功之臣可以去讨官做!”
  “林场的东北佬疯了,这种天防火!”
  大家怨声载道,朱庆涛一言不发,斜倚在那儿,牙跟牙嗑碰一阵,接着又是一阵急风暴雨式的剧咳。
  钱小曼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青头是这里最坚强的人。”
  “反正他与众不同,”我说。那个人他办任何事都有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劲头,像个硬核,有气概却无血肉。
  “哦!”她欢快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抑制不住地捏住耳垂。我觉得她身上的小大人气一扫面光,急遽地返朴归真了。
  那办公桌的每一面,甚至腿上都落满了粉笔字,有写给母亲的,也有写给亲友的,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署名,那就成了公众的信息和嘱托;
  永别了,妈妈!
  朋友,我们是为保护林区而死,请帮忙争取烈士称号。切记!
  在我坟上种一棵常青树。
  我笑着面对冻死鬼。
  在那个夜晚,我们共同对付死亡。挨到凌晨,有人昏昏欲睡,大家便相互督促。卷毛他们收集了所有可以敲响的东西:饭盒、铝锅盖、搪瓷缸子,乒乒乓乓地敲出鼓点,振奋人心。那是个高潮,在鼓点中,惧怕死亡变成了藐视死亡。
  那以后,这个夜晚同舟共济的人之间便有了某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感,那是种说也说不清的默契,仿佛同时在大苦大难中获得新生。后来几十个人走了几十条不同的路,然而,当初的境界永存心间。
  翌日清晨,突然艳阳高照,从很暗的帐篷里一个接一个跑出些睡眼惺松的人,他们全活着,只是脸上带着历尽沧桑的痕迹。卷毛手中的锅盖仍机械地敲打着,脸激情得不停地战栗。另有几个,一见太阳就酥软地扑倒在雪地上,口鼻全埋在冰凌中,倘不是后背沉稳地起伏着,真像一具具男尸。
  我忽然觉得十七岁的男孩们太易激动,软弱外向;而我内心则喜欢内向的、强有力的男子;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经吐露,那里就不可避免地掺上伤人的语气。
  那居然是个绝大的闹剧:纸条的正面是张废弃的防火通知,指导员不过是借用它的背面划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关于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言,知青头并未过目。防火通知是三个月前干燥的秋季发布的,推算下来,那一天,我连炉火正旺。
  知青头从此被钉在那个闹剧的节目牌上,参加那夜惊心动魄一幕的,直言不讳地宣泄冲冲怒气,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导员及那拨回家过阳历年的东北佬则笑骂知青头缺乏常识,风雪之夜,空气湿度高,无火可防。知青头的外行一下子露出全部馅底。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站得远远的局外人,我这人着眼于未来,苦过后就不成为苦,变成一种超越苦本身的结晶。那夜该不该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男生对此表现的兴趣以及耿耿于怀,让我感觉异常生疏。我把此已储为一笔有异彩的经历,唯有这样,才不至于辱没那段忆念。
  我说过,朱庆涛一向严肃地磨炼自已,他的动机是否纯正,目前仍无法考证;但我却从未蔑视过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具备某种魔力,将他的精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觉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与常情作对的劲头中却掺进些可钦佩的秉性,
  在地位上失宠之后,他旋即倒向恋爱。他恋爱的方式诡秘无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进展的速度则掩饰不了灵魂深处的炽热需求。
  通常,他总在食堂即将打烊时才来打饭,端着饭盒细嚼慢咽,慢慢地,会用鞋尖轻轻地踢一踢我们的小仓库。
  “谁呀?”我问。
  没人答话。假若不去开门,五分钟后他就退却了。但自从摸到规律后,我总是跑去开门,因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当仇敌了,如今他一个大转变仿佛是个意外收获;我很贪心,想看看这个人是怎样接近女孩的。
  门一开,他就一大步旋进来,差点撞倒开门人。那就是他的风格,挺刚愎。
  “菜太淡。”他说,“给点酱菜。”
  他拨出一点酱菜,象征性地嚼着,没有任何娓娓动听的谈话,只是两眼盯着人,目光似善似恶,高深莫测。我让他盯得发窘,觉得他不可思议:突然对一个反感的女孩换了一种目光,心理上能承受住吗?
  “想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半藏半掖的颤低嗓音通过来,有点温柔,它让我惶恐:“没,没想什么。”
  “那你慌什么!”他严厉地说,“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一眼看透,只是不到时候我不会摊出来。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栗,好奇心早已混灭,感觉这游戏般的误会该立即结束。那个人,他野心勃勃,对权力、地位、爱情无一例外,带着掠夺般的征服意识。尤其当前两者缥缈无靠时,爱情就成了唯一的追求。
  我是个一到冬天就冷得发颤的弱女孩,好在有一种先天随时防止飞来横祸的决断: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创造机遇,说不定哪天随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对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弥补,女孩的爱以好感为基础,除去这点,爱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说。
  他目光游移闪烁,仿佛有点气馁,最后弯腰曲背地瞧着手中的碗筷:“别,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为我打算跟你对质?”他扬了扬眉毛,那是男式杂乱的粗眉,焦黄色的,像经过烟熏。他满脸是说不清楚的样子,愤懑,惊讶,略带刁滑,“你想得太复杂,太多疑,这会造成麻烦。”
  从此,他再也不用脚尖来踢打门,偶尔见面他总高昂着头颅,蜻蜒点水般地将目光在我身上落一落,像在捕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于开掘人的本性世界,我凭直感生活,它让我绰绰有余地感觉到,这个人从不会妄自菲薄,跟他在一起,能体会到狂暴、锐利以及种种偏狭。
  我很满意这结局,他当了个骄傲的王子,毫不受损伤;至于我,从此又多了个难忘的人。女孩对同自己有过微小爱情瓜葛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忘却,仿佛那种交往或伤害远远深于其它的联系。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让我震惊:那个人对爱情如此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兴趣说转说转,如去商店择物。
  首先是发现知青头黄得快发霉的枕头晒在食堂大门口,钱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阳光下,细布内透出飞扬跋扈的尘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挥打着,不停地嘟哝。
  晚上,知青头来抱枕头,她就倚在门框上,口齿伶俐地说:“你是个垃圾人,这么脏的枕头亏你能枕得下。”
  知青头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辫,她便像个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他松开手,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连部门口有请。”
  “哪个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飞快地跑去,小脚蹬在地上咚咚乱响;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哪个缺德鬼捉弄我,连部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
  我觉得他们过于随便,那恶作剧也庸俗轻浮。像钱小曼那样无畏的女孩突然浅下去,童心大萌,总有些别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个面具,变得面目皆非。后来我才领悟到,那些反常是一场热恋的开端,本无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间又有各式的恋爱,那玄妙无比,尽可以随心所欲。
  钱小曼绽开了她的情感,然而那场恋爱却使她操劳和憔恢。“他总训斥我。”她向我诉说内心的苦衷。
  她好久没浅笑了,站在那儿显得娇小,毫无防御能力,表情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受难。
  “你可以反击。”我说,“那是他的坏毛病,喜欢强加于人。”
  “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她说。我在她仓促的苦笑中发觉了酷似知青头的某种神态,于是便消除了对这亲爱的小姑娘的种种忧患。总会有女孩出来承担和构成知青头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会少却另一个单纯女孩去经历那个人强硬的恋爱。
  那之后,钱小曼避口不提她的恋人,仿佛已汲取了我恋爱方面的全部精华。她在默默的苦衷中变成个能干的女孩。她学会一手东北的烹调法,炸熘爆炒样样拿得起。指导员来买饭,她总压低声音说:“你晚点来,我给你炒个葱爆羊肉。”
  指导员喜好热性的羊肉,因此她总备货充足,把老头孝敬得眉开眼笑。有时,她会在晚上炒几样可口的菜,送至连部,让恋人与指导员对饮。在吃吃喝喝之中,两个男人的对立模糊了,陡地紧密无比。也许这也是酿就我饱经磨难故事的一个起因,那契机便是不起眼的矮个子女孩。
  钱小曼牢记着我,总拨出些炸里脊、樱桃肉之类的好菜留给我。嚼着它,我有种跟嚼狼外婆给的小手指一般的腻味。那个女孩已变得世俗奸诈,十分可恨。
  “只能那样。”她说,“我得帮他摆脱困境。”
  “可你应当仍然是你。”
  “两个人在同一条船上……”她用手拨拉着小辫,“不能只想着自己。”
  我相信她先前的苦兮兮的诉说恋人粗鲁,只是言不由衷的借口,只是在积蓄一种软功来改造那貌似硬派的恋人。关于同指导员吃喝不分家,打成一片,符合她外柔内刚的风格,那纯属女性化的妥协,清水那般寡淡的知青头不会率先开化这层悟性。身旁一个耍小聪明的女孩补充了他的性格。
  知青头从此缓和许多,穿白领的衬衣,脸上屡屡带着微笑,收起许多吹毛求疵的恶意,亲善得容易使人怀疑记忆中的暴君是否只是一个梦魇。他仿佛只对钱小曼咆哮,照旧训斥她。她呢,老妈妈般的宽容,极有主心骨,也许这意味着他对她的忠诚——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自如地显露本来面目。我撞见过他们如痴如醉的亲呢,那圆满的情景多年之后仍能激起怦然心动。她环抱着他的肩,他疲软无助地倚在她怀中,她吻他的前额,动情而又忘我,仿佛在赐福一个无邪的孩童;他的眼里闪动着温顺,如一个好脾气的奴役。
  他们爱得极深,相辅相承,知己知彼,不可分离。
  知青头在爱情方面的成功,使我想到他的明智:他作过别的试探,一旦意识到失误,就不屈不挠地开始新选择;当他抓住了什么,不再两手空空,先前的失误便也不成为其损失了。那算得上是男人的冷静与功利相结合的表现,我原本以为爱情掺入这些就索然无味,然而,他们如漆似胶却让我大开眼界。
  或许我对爱情的理解开始就错了,结果注定仍会错,会偏离。
  万林强从学习班回来时就已老了,那个铺盖硕大无朋、无精打采地坠到后腰际。他本是个灿烂的美男子,目明齿皓,头发神秘地膨胀着;然而,这时却老得稳沉,失却了裸露年青的狂气和灵气。
  他依次向大家问好,小心谨慎地把我夹在中间。当我们的目光相聚在一个小点上,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却不带任何游子的惭愧;那样地有悻于常情,那样地蔑视爱他的女孩,我感到内心一阵抽痛,它循环在全身,冲到哪里,哪里就碎了。
  她疏远他,那种情景她并非头一次经历,早有过一次真心实意的躲避,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不给任何接近的机会,但那以失败告终。再次疏远,已激不起任何新鲜的感情,单调平淡,恰如老在临摹一张旧画片,需要耗费无数的耐心才能支撑。
  倪娜生前的新房背后,有一片平缓的上坡路,都是些细细的幼树。那段时间,我对此地无限迷恋,把它当成个秘密的藏身之处,常坐在那儿,任由尖尖的风在耳边敲着然后穿过发际匆匆远行,每一阵都是新风。我不知他是怎么发觉我的踪迹的,总之,有个黄昏他突如其来地踏进我的领地。
  “小女孩。”他叫道,声音忧郁低沉。
  那三个字浸透着巨大的怜悯和温情,吹暖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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