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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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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倪娜几乎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发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薄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懂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仿佛她已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仿佛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让冻住,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分覆在我跟钱小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地图的最北端,几乎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谋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煎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那个阿娘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变被动为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觉悟到的。
  钱小曼很乖巧,这是新发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要招惹麻烦的,刚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那个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小的喜欢大的,矮的向往高的,人都奢望得到缺少的另一面。但这个人,千里迢迢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大的人看成了摆设。
  她补充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有个人到她们学校去做报告,那个人与众不同,先谈林区的艰苦环境,一点不哄人,而且很幽默。她觉得应该随那个人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爱情;人小心大,先前两次哭泣多半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那个幽默的美男子——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店遇上过的人?不可能,他算不上漂亮,也不幽默;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海茫茫,我想躲一个人,就这一个人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力,我的心早晚会处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那个男人。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儿新搭起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说尼龙。结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发现那是毡。那个黑女孩环视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活泼泼地比划着,“懂吗?头朝炉子的方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个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觉得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一个白圈。立刻,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仿佛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充满暧昧不清的恐惧。大家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动作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一声。钱小曼顿时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惩罚,它本不可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锐气是被对惩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尽管我愤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内心,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过这场小摩擦,我悲哀地感到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经历了无数次大波折,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哀,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注定无法拯救那已经脆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交头接耳,说是听人讲,男人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夫妇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大半。我劝她,说那绝不可能。黑女孩逼近我,让我说说清楚。那时大家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猜想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怀孕,可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大家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猜想,她一定是了解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高兴我们的无知,那样她就变成个高明的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个人不可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接二连三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立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女孩——比如钱小曼,假如她能料到两年中的巨大变迁,当初便会充满幸福感地在那个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生活的严酷惶惶地笼罩下来,只能一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大家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就如巧破魔法,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光彩点。许多女孩忙着翻箱倒柜,纷纷装点自己的铺位。霎间,灰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闺房气息。
  我感叹着,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还是我已在心里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番有人来借东西,茶缸啦,衣架啦,好像丢三落四是他们的本职。进来一个,就哇地叫一声,表示见到了奇迹;女生们则合而不露地笑着,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嘲笑你们,女孩真多此一举。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意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存心不让别人快乐,向往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毁坏的往往是她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歧途,全然不知心头变成寸草不长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那个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友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我只能非常一般化地跟她搭讪:
  “那个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好坏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高兴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额上,那是我最光彩的部分,饱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不肯用留海遮盖它。果然,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发朝边上橹,她手上带着种爱惜,很温暖很轻柔。
  她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既然早晚会碰到,那还是早点领教的好……我很喜欢你把头发往后梳,这样显得开朗。”
  “你也留这发式吧!”我把她的留海撸向两边,刹那间,她的脸就变陌生了。她的额头很窄,瘪瘪的,而且颜色发暗,仿佛是个历尽沧桑的人。我赶紧帮她把留海抚平,心里涌出种发紧的酸楚,哽在嗓子那儿。我相信那是她的秘密区域,不仅仅是她长相最粗陋的地方,而且还密匝匝地记着许多经历。我矛盾到极点,既希望她经历丰厚,能不断给予我指点;又觉得作为朋友就该同甘共苦,让她一马当先地吃许多苦,那简直罪过。
  她很会心地浅浅笑一笑,扬起脸望一望钱小曼,那小妞儿正用手掌拍着胖得发肿的棉絮,满头满身都被棉花丝弄个银装素裹。
  “让她在这里学学干活。”倪娜对我说,“咱们出去转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早点熟悉才好。”
  我挽住她的胳膊,忽然想落泪。在千里迢迢之外,我终于有了依托和知音。有些人寻找一生也未必能发掘到真正的友谊,而一个平平淡淡的女孩却获得了至宝,那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支柱之
  我们帐篷二百米开外就是一个硕大的贮木场,如同一个露天仓库,木头被锯成各种规格的长度,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堆成一大垛一大垛。走到近处,踩着那满地碎树皮,我总觉得它们可怜如落花。倪娜在木头垛上敲敲,顶上便落下些积雪。紧靠木头垛有两条狭窄的铁轨,我们沿着它向前。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回头一看,我们刚才站的木头垛,滚下来五六根粗粗的原木。
  “倪娜,我们差点一起死掉。”我说。
  “你今年十六岁吗?”她看看我,“那你至少应该比我多活两年。我十八岁了,再苦再苦我也没想过死。以后我会把身世告诉你,很长很长的一段。”
  天已近黄昏,风越发野起来,带着股旷野的腥味,走了半里多路,发觉地上有个压碎的烤土豆,我们异常兴奋,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人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又默默地赶了一段,我们几乎不再奢望遇上一个人,仿佛只是为了亮一亮相,让四周熟悉我们,从此敞开怀抱来接纳。就在这时,前头出现一条路,朝甫岔去,不宽,但十分平坦,踩上去,路冻得硬嘟嘟的。跟着路绕过半座山,前面突然有了房屋,有少许砖瓦房。大多是木头垒的房。顶都是尖形的,后来才知那是顺应天时,北方常年积雪,尖顶易于除雪化雪。
  炊烟缕缕,不时传来女人叫孩子的长音,看见一个男人挑着水桶匆匆而来,穿着毛朝里的皮袄,走到跟前,他用手背抹抹眼睛,满脸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四处张望,居然看到一只鸡寒号鸟似的拱着脖子。
  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原来这儿也有家庭温暖,与别处相似的生活!就像雨普降平原那样,我将要落根的同样是一片活上。我惊异糊涂到如此地步——只要有人就会构成生活,有生活就有大大小小的苦恼和快活。地域割不断生活的相似奥秘,一切均等,不同的只是习惯。我真正安下心,无比坦荡。对倪娜说:“我很高兴能四海为家。”
  她说:“他们能过惯,我们就也能。”
  回返途中,天光一下子就黯淡,亏得从地面上泛出白亮亮的光斑。我感觉头有些沉,双腿有些疲软,倪娜让我倚着她,并用手托住我的后腰:“小姑娘,你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们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冷风中,皮肤好像又脆又硬,变成了薄薄的壳。突然,对面射来一道电光以及一个逼人的喊声:
  “谁?站下!”
  电光无礼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啪一下暗了。那人说道:
  “倪娜呀倪娜,都像你那样,我就得上吊!”
  “要出人命了!”倪娜咯咯地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真是忘掉讲一声了。”
  知青头从暗头里闪出,那副镜片有点反光,幽幽的很是叵测。他温存地在前面照明,一边关照道:“小心,这儿有个坎。”倪娜不断地答应着,仿佛默认了他对她的亲呢。
  知青头滔滔不绝,说是林区有三宝:人参、貂皮、飞龙鸟。又许诺说夏天一定打几只让她尝尝鲜。他大概忘掉自己的近视早暴露在众人面前,大大吹了一通自己的枪法。
  “真有趣!”倪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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