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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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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墙上扯下马刀,紧握刀柄,手指头都胀肿起来,——用刀尖挑起了阿克西妮亚忘掉的那件淡青色带淡黄花的上衣,向上一甩,刀一挥,当空就把它劈成了两截儿。
  他的脸色灰白,野性大发,怀着刺心的痛楚,把那些砍碎的淡青色布片挑向天花板,又用那飕飕直响、磨得飞快的钢刀临空削断。
  然后,他扯断了刀上的穗带,把刀扔在屋角,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来。歪着脑袋,哆嗦着铁似的粗硬的手指头,久久地抚摸着那没有擦拭的脏桌面。
  第二卷 第十三章
  从来就是涡不单行:早晨,由于格季科的疏忽,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一头种牛用犄角顶破了一匹最好骤马的脖子。格季科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浑身抖得像发疟疾一样。
  “了不得啦,东家,那条混账公牛,该死的公牛……”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焦急地问道。
  “把骡马顶伤啦……用犄角顶的……我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连衣服也没有穿好,就跑到院子里去。米吉卡正在井边用棍子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公牛一面把多皱褶的颈下垂皮紧贴在地上,拖着米吉卡在雪地上打转几,一面扭动着低垂的脑袋,一只蹄子往后执着雪,扬得老远,尾巴像螺旋似的摇拧着,四周腾起一阵银色的雪雾。它并不躲避抽打,只是暗哑地嘶叫,倒动着后腿,好像准备跳跃似的。
  牛放宽了嗓子——怒吼起来。米吉卡打它的脸,打它两肋,沙哑地骂着野话,丝毫也没有理会在后面拉着他的皮带的米海。
  “拉倒吧,米特里!……请你看在救主耶稣的面上!……它会顶死你的!格里戈里奇,你为什么只看着不管呀?……”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往井边跑去。骡马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旁边。腰部有几块汗湿的、又黑又深的伤痕。随着呼吸的节奏,血从脖颈滴到雪地上,流到胸前的肌肉包上。轻微的颤抖使背上和助部浅棕色的皮毛随着波动,腿窝也在抖动。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马脖子上裂开的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简直可以把手巴掌塞进去,呼吸抽搐时,都能看见节状的喉咙管。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马鬃握在手里,提起耷拉着的骤马脑袋。它那闪光的紫色瞳孔紧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以后会怎样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对这个无声的问话答之以喊叫:“米吉卡!叫人去拿些橡树皮,用水冲冲。快点!”
  格季科跑去剥橡树皮了,跑的时候,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颤动。米吉卡走到父亲跟前,不断地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的公牛,这只红毛的家伙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兜着圈子,不住声地拼命嘶叫。
  “拉住马鬃!”父亲命令米吉卡说。“米海,快跑去拿绳子来!快,小心我接你的嘴巴子!……”
  把骡马的天鹅绒似的、长着几根长毛的上嘴唇用绳子缠起来,为的是使它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卡爷爷来了。端来了一花碗橡实计汤。
  “凉一凉,可能太烫啦。你听见没有,米伦?”
  “”爸爸,上帝保佑,您回屋里去吧!您在这儿会受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您想把种马害死吗?”
  洗过伤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粗线穿进一根大计,亲自缝起来。伤口处缝起一条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从井边走开,卢吉妮奇娜就从家里跑来。虚胖、苍白的脸颊上神色惶恐。她把丈夫叫到一旁去。
  “娜塔莉亚回来啦,格里戈里奇!……哎呀,我的天……”
  “还有什么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头发蓬乱,生满雀斑的苍白的脸大惊失色。
  “葛利高里出事啦……女婿离家出走啦!”卢吉妮奇娜张开了两臂,像乌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往衣襟上一拍,尖声叫起来:“要在全村丢脸啦!……当家的,主啊,真是祸从天降!……哎呀!!”
  娜塔莉亚披着头巾,穿着一件冬天的短上衣,站在厨房中间。鼻梁旁边挂着两颗泪珠。脸颊像砖一样红。
  “你怎么回来啦?”父亲往厨房里走着责问道、“男人打你了吗?两口子闹别扭啦?……”
  “他离家出走啦,”娜塔莉亚泣不成声地说道,轻轻地一晃,跪在父亲的面前。
  “亲爱的爸爸,我这辈于全完啦!……让我回家来吧!葛利什卡带着他的情人出走啦!……他把我遗弃了!亲爱的爸爸,我成了一个被车轮压扁的人啦!……”娜塔莉亚不住口地唠叨着,每个宇都说不完整,祈求地仰脸望着父亲火燎过的大胡子。
  “你停一下,唉,等一等!
  “那儿再也不能呆啦!叫我回来吧!……”娜塔莉亚迅速爬到躺柜边,把哭得直哆嗦的脑袋伏到手巴掌上。她的头巾滑到了背上,梳得光滑、平直的黑发披到苍白的耳朵上。悲伤时的眼泪,就像五月的甘霖一样可贵;母亲把娜塔莉亚的脑袋抱在自己干瘪的肚子上,不断地絮叨着妇道人家、颠三倒四的傻话;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勃然大怒,——跑到台阶上喊道:“把爬犁套上两匹马!……套上辕马!
  正在台阶上一本正经地跟母鸡寻欢的公鸡被吼声吓得扔下相好的,连飞带跑,逃离台阶,奔向仓房,不满地叫着。
  “套上爬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靴子乱踢着台阶上的雕花栏杆,直至看到格季科从马棚里跑着牵出两匹铁青马,一面跑一面把马套套在马身上,才饶了那已经踢得不成样子的栏杆,走进屋子里去。
  米吉卡和格季科一块儿去拉娜塔莉亚的东西。这个乌克兰人忙乱中用爬犁压伤了一只来不及从路上躲开的小猪,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遇上了这件大事,东家就会忘了骡马那档子事儿了吧?”他高兴起来,放松了缰绳。
  “这个老家伙,他才不会忘记呢!……”又出现了这个念头,格季科又愁眉苦脸地撇起了嘴。
  “跑呀!妈的!……我要按你!”于是聚精会神地极力想用鞭子去抽铁青马脾脏跳动的地方。
  第二卷 第十四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役。在军官赛马时跌伤了。折断了左手腕,出院后,就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到亚戈德诺耶父亲的庄园小住。
  很早就鳏居的老将军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亚戈德诺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夫人就在华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图暗杀这位哥萨克将军,却打中了夫人和车夫,在四轮马车上打了许多窟窿,但是将军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个当时仅两岁的儿子叶甫盖尼。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呈请退役,移居亚戈德诺耶(他的四千俄亩土地,还是祖父因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有功赏赐的,都在萨拉托夫省)
  开始过起俭朴。严酷的生活c 他把年轻的叶甫盖尼送进武备中学,自己则专心经营起家业来:繁殖良种牲畜,从皇家牧场买来几匹好种马,然后使它们和从英国以及顿河的普罗瓦利斯基牧场买来的良种骡马文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种马。他在自己的哥萨克的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种植小麦,秋天和冬天就带上猎狗去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粉刷得洁白的客厅里,一连大喝上几个星期。严重的胃病折磨着他,医生绝对禁止他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渣滓吐到一个银盘子里,这个盘子经常是由一个农民出身的年轻男仆韦尼阿明在旁边两手托着。
  韦尼阿明是一个有点傻气、肤色黝黑的人,圆圆的脑袋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片黑绒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爷家已经干了六年。起初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身旁,一看见老头子吐出那些嚼过的灰色渣滓,就恶心得很,后来就习惯了。
  庄园里的佣人,除了韦尼阿明之外,还有厨娘卢克里娅、衰老的马夫萨什卡、吉洪和新上工的车夫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衰弱、满脸麻子、像一块没有发起的黄面团的卢克里娅,从第一天起就不让阿克西妮亚接近炉台。
  “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眼下当然由我自己来做。”
  阿克西妮亚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一群家禽,保持禽舍的清洁。她拼命干活,竭力讨好每个人,连卢克里娅也不例外。葛利高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宽敞的原木建成的马棚里和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的。老头子已经活得头发都白了,但是人们还是叫他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大概连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萨什卡曾经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萨什卡当车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气不济,眼力也差了,就当了马夫。他身材短小,满身生着发绿的白毛(就连手上也都长了白毛),鼻子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那发绿的脸上总是挂着淡蓝色的、稚气的笑容,红眼圈里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巴,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引人发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贯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难看的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毁了。还是在他当兵(萨什卡是博古恰尔地方出生的俄罗斯人)的时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当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像火一样的药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溶化到一起了。药水流过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道不长胡于的粉红色的可笑的伤痕,好像是一只神秘的小野兽把萨什卡的大胡子给舔了一下似的。萨什卡嗜酒成瘾,经常喝,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庄园的院子里晃来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爷的卧室的窗前站住,手指头在自己那滑稽可笑的鼻子前头巧妙地比划着,“米吉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听见了吗?”他大声地、严厉地叫道。
  如果老爷这时候正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又喝醉啦,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老爷就会从窗户里大声斥骂。
  萨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挤挤眼睛,狡猾地微笑着。笑容斜着穿过他的整个脸盘:从眯着的左眼睛一直到从右嘴角直贯下去的粉红色疤痕。这微笑是横着的,然而却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细!……”于是萨什卡跳着,伸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威吓着说。
  “去睡觉吧!”主人站在窗户里用五个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拧着下垂的胡子,和解地笑着说。
  “就是魔鬼也骗不了萨什卡!”萨什卡笑着,朝小花园走来。“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跟我一样。咱们俩,就像鱼和水一样。可是鱼在水底,咱们俩哪……却在场院上。咱们俩,富得很,看哪!……”萨什卡兴高采烈地两手一摊叫道。
  “大家都知道咱们,整个顿河地面上都知道咱们。咱们……”萨什卡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伤感和献媚了,“大人,咱们什么都好,只是咱们的鼻子太臭!”
  “为什么臭?”地主笑得脸色灰白,上下的胡子直颤抖,好奇地问道。
  “喝酒喝的呗!”萨什卡眨着眼睛,用舌头舔顺着粉红伤疤淌下的鼻涕,一字一板地说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别喝酒啦。不然的话,咱们俩就都要完蛋啦!咱们会把所有的财产全都喝光!……”
  “去,拿这去醒醒酒吧!”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衬布里。
  “好。再见吧,将军,”他向外走着,叹息道。
  “马铁了吗?”老爷还没开口就先笑着问道。
  “可恶的东西!这个狗崽子!”萨什卡涨红了脸,用破锣似的嗓子大喊大叫起来,气得像发了疟疾一样。“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啊?就是我快要死的时候——也要爬着去弄桶井水来饮马,可是他竟这么想……真是!……”
  萨什卡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他骂着娘,举起拳头威吓着,走开了。他怎么胡闹都能得到宽恕:酗酒、跟地主称兄道弟;萨什卡之所以能受到宽容,就在于他是一个很难得的马夫。不论冬天和夏天,他总是睡在马棚里,睡在空马架子里;没有人能比他管马管得更好了,他既是马夫,又是兽医:每年春天,野花盛开的五月时节,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洞里和潮湿的山洞里挖掘药用的草根。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马棚里和马架子里,凡是萨什卡冬天或夏天住的地方,都飘着珠丝似的、腻嗓子的淡淡的香气。木板床上铺着马衣,下面垫的是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干草,上面放着萨什卡散发着马汗臭味的老羊皮袄。除了老羊皮袄和一件熟皮短皮袄以外,萨什卡别无他物。
  吉洪是个厚嘴唇、身体健壮、有点傻气的哥萨克,和卢克里娅同居,却时常暗中毫无理由地嫉妒她对萨什卡的态度。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的油污衬衫的扣子,把他拉到偏僻地方去恳求说:“老爷子,请你别再缠我的老婆啦!”
  “这怎么说呢……”萨什卡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说道。
  “请你不要再跟她胡缠啦!老爷子!”吉洪请求说。
  “老弟,我就喜欢麻子。你不必请我喝酒,只要给我领个麻娘儿们来就行。麻子越多——她就越爱咱们穷哥们儿。”
  “老爷子,像你这把年纪,还胡搞,可太不要脸,太造孽啦……唉。亏你还是个大夫呢,又会治马,又会念”圣谕“……”
  “我这个大夫什么事儿都能于,”萨什卡态度强硬地说。
  “请你别跟她胡缠啦吧,老爷子!这样可不行。”
  “老弟,我一定要把这个卢克里哑弄到手。你跟她分手吧,我要把这个骚娘儿们抢过来!她就像一块有葡萄干的蛋糕。只是葡萄干被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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