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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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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路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院上,瞒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拼命叫喊。
  “霍霍尔一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往外掏着纸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像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刺了几下……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一个人活下去吧。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以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于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轻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整的黑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扣,斜了女儿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萨克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箱子那里走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里还直嘟嚷。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亚是在犹豫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好女儿,穿我那条蓝裙子吧。
  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
  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候,每逢过节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想起,葛利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
  娜塔莉亚把就要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我今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经换好衣裳,像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沙沙的流冰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容地嘲笑着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听见他们在说:“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台阶。喊喊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
  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乎乎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最后一点劲儿,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于冷,还有一股皮缰绳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没在忧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喉咙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颤抖的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听话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镰刀安柄的那头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扑味声;越来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像铮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上响起了有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响着,汹涌奔流而去。
  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送往亚速海。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司捷潘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抓住马镫,紧靠在浑身是汗的儿马肋部上。
  “喂,好啊,葛利高里。”
  “托福托福。”
  “你打算怎么办哪?啊?”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呀?”
  “拐走了别人的老婆,还……自己去享乐,行吗!”
  “放开马镫。”
  “你别害怕……我不会揍你。”
  “我并不害怕,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吧!”葛利高里满脸通红,提高了嗓门说道。
  “现在我不会跟你打架,我不愿意……葛利什卡,你记住我的话:早晚我要宰了你!”
  “咱们骑驴着唱本:”走着瞧吧“。”
  “你牢牢记住这话。你欺人大甚啦!……你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弄得我像只阉猪……你看,”司捷潘伸开双臂,污黑的手掌朝上,说道,“我在这儿耕地,可是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耕。其实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我随便怎么都可以糊口过冬呀。只是无聊得要死……你欺人大甚啦,葛利高里!……”
  “你不要对我诉苦啦,我不懂,饱汉子不知饿汉于饥嘛。”
  “这话不错,”司捷潘同意说,仰面向上,看着葛利高里的脸,忽然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小伙子……我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年谢肉节的时候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
  “就是把一个弹毛工人打死的那次。光棍们和有老婆的人打起来了,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是怎样追你的吗?你那时候还瘦弱得很,跟我比起来,就像一根嫩芦苇。我可怜你,没有下手,要是那当儿你跑着的时候给你一下子——早就把你揍成两截啦!你跑得很快,全身像弹簧一样:我只要抡起皮带朝你腰上一抽,你的小命早就见阎王啦!”
  “你别伤心,将来咱们还有碰杯的机会嘛。”
  司捷潘用手擦着前额,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将军牵着克列佩什的缰绳,朝葛利高里喊道:“走吧!”
  司捷潘一直还用左手扶着马镫,跟儿马并排走着。葛利高里警惕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清了司捷潘的下垂的亚麻色的胡胡和好久没有刮过的、浓密的胡须。在司捷潘的下巴下面耷拉着的漆皮帽带有许多地方都裂了。司捷潘那落满尘土的灰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的斜痕——流过的汗痕,使这张脸显得模糊而又陌生。葛利高里看着司捷潘,就像是从山巅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司捷潘灰气重重的脸上是一片疲倦和空虚。他没有告别,就停在后面了。葛利高里的马信步地走着。
  “等一等。怎么……阿克秀特卡怎样啊?”
  葛利高里用鞭子磕打着沾在靴底子上的泥土,回答道:“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头看了看。司捷潘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呲着牙,正嚼一根草茎。
  葛利高里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但是嫉妒压倒了怜悯;他在吱吱响的鞍座子上扭过身子,喊道:“别伤心,她不会为你得相思病的!”
  “真的吗?”
  葛利高里在儿马的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没有回答就驰马而去。
  第二卷 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利高里。起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这次谈话是在黄昏时候进行的。阿克西妮亚很激动,急切地注视着葛利高里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是他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不断懊丧地咳嗽着。
  “你干吗不早说!”
  “我害怕,葛利沙……我以为你会抛弃我……”
  葛利高里用手指头弹着床背,问道:“快生了吗?”
  “在救主节左右,我想……”
  “是司捷潘的孩子吧?”
  “是你的。”
  “真的吗?”
  “你自己算算呀……从砍树枝子那天……”
  “别胡说啦,克秀什卡!就是司捷潘的孩子,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诚心诚意问你的。”
  阿克西妮亚坐在板凳上,眼泪汪汪,急切的低语使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自个儿想想吧!……我又不是有病的娘儿们……所以当然是你的孩子啦。可是你……”
  葛利高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感情中又掺上了一种警惕的疏远和轻微的嘲弄与怜悯的新成分。阿克西妮亚缄默不语,也不要求爱抚。一个夏天的工夫,她变得憔悴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也没有损坏她的苗条身段:丰满的体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消瘦的面庞却使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好看。
  这一年雇的短工少,所以做饭的活儿也不累。
  萨什卡爷爷以一种老年人的撒娇的依恋神情缠着阿克西妮亚。这可能是因为她像女儿一样关心他:给他洗内衣,补衬衫,吃饭的时候,把软的、香的东西挑给他吃,而萨什卡爷爷在服侍完马匹以后,就到厨房挑水、搅烂煮了喂猪的土豆,什么事都帮着她做,他蹦跳着,摊开双手,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说道:“你疼爱我,可是我也不愿意欠你的情!阿克辛尤什卡,就是把心挖出来给你我都情愿。要知道,我要是没有女人的照顾就完蛋啦!你要什么,只管说。”
  由于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从中说项,葛利高里没有人营集训。他去割草,偶然送老爷到镇上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或者骑马去追野雁。
  轻松的温饱生活把他惯坏了。他变懒了,发胖了,看上去要比本来的年龄大一些。
  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安心——马上就要到来的人伍服役。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靠父亲置办,指望不大。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一个也舍不得花,甚至连烟也戒掉了,希望能不向父亲低头,用自己攒的钱买一匹马。老爷也答应帮助他。葛利高里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的想法,不久就证实了。
  六月底彼得罗来看望弟弟,言谈中提到父亲对他仍旧十分气恼,曾经说过不给他置备战马,说叫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吧。
  “好吧,叫他先别高兴。我要骑自己的马去人伍。”(葛利高里把“自己的”
  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去弄呢?你能变出匹马来吗?”彼得罗咬着胡子,笑问道。
  “我变不出,就去讨一匹,再不就去偷一匹。”
  “好样的!”
  “我拿工钱去买一匹马,”葛利高里正经地解释说。
  彼得罗坐在矮台阶上,询问了工作、饭食和工钱等方面的情况;他嚼着已经咬得很短的胡子梢,对什么问题都点头称赞,问完话,在分别的时候,对葛利高里说:“你还是回家去住吧,不要翘尾巴啦。你想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打算跟自己的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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