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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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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在换防以前,驻在斯托霍德河边,离鲁德卡——梅林斯科耶庄园不远的索卡利镇地区。团队赶了一程路以后,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树林里废弃的土屋里,学了四天的法国式的进攻方法;不是以营为单位,而是以半个连为单位列阵进攻,掷弹兵学习以最快的速度切断铁丝网的方法,又重新练习了投掷手榴弹的技术。之后,团队又向前开拔了。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树林里,在林间空地上,沿着被炮车轮辗出道道车辙的荒芜小路行进。棉絮般的薄雾被风吹赶着,擦着松树梢,飘过林间空地,就像鹰发现了地上的死兽似的,在冒着热气的灰绿色沼泽地上空盘旋。细雨蒙蒙。人们浑身湿透,怒气冲冲地走着。走了三天,在离进攻地区不远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驻了下来。休息了几天,准备向死亡的道路上进军。
这时候,一个哥萨克特别连与第八十师师部一同向即将发生战斗的地方开来。
鞑靼村第三期应征的哥萨克都编进了这个连。第二排全是同村的人:独臂阿列克谢。沙米利的两个弟弟——马丁和普罗霍尔,原莫霍夫蒸气磨坊的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麻子阿丰卡。奥泽罗夫,原村长马内茨科夫,沙米利家的邻居——额发特别长、瘸腿的叶夫兰季。加里宁,身材长得很不匀称的大个子哥萨克博尔谢夫,短脖子、像狗熊似的扎哈尔。科罗廖夫,全连的活宝加夫里尔。利霍维多夫——这是个罕见的长得像野兽一样的哥萨克,由于一贯毫无怨言地忍受七十岁的老娘和妻子(一个面目丑陋,但很放荡的娘儿们)的殴打而闻名,——还有许多别的人,都分配在第二排和同连的其他排里。一部分哥萨克原来是在师部当传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枪骑兵替换了他们,这个连就根据师长基琴科将军的命令,被派到前线来了。
十月三日凌晨,连队开进了小波列克村。这时候,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正从那里出发。士兵们从那些被遗弃的、东倒西歪的小房里向外奔跑,在街上排好了队伍。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准尉在最前面的那个排旁边走动。他从军用袋里往外掏着,剥着巧克力糖(他那湿润、红艳的嘴唇边沾满了巧克力糖),在队列前来回踱着,长得拖到地面、大襟上尽是干结的污泥的军大衣像绵羊尾巴似的在两腿中间摆动。哥萨克在街的左面走。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在第二排最右边的一行里。他留心看着脚下,迈步跨过水洼。步兵那边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便扭过头来,顺着步兵的行列瞟了一眼。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亲爱的老朋友!……”
一个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队伍,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晃地朝他跑过来。他边跑,边把步枪往背后甩,但是皮带滑下来,枪托子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不认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那个矮小的步兵脸上,连颧骨上都长满了像刺猬一样的深灰色的硬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好容易才认出他是“钩儿”。
“你从哪儿来呀,”小酒杯“?……”
“这不是……当兵来了嘛。”
“你在哪一团?”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真没想到……没想到会遇上老朋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紧紧地握住“钩儿”肮脏的小手,高兴、激动地笑了。“钩儿”迈开大步,后来变成了小跑,跟在他后面走着,仰脸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眼睛,他的两只蕴藏着仇恨的、间距很近的小眼睛显得格外温柔、湿润。
“我们是去进攻的……你看……”
“我们也是往那儿开。”
“喂,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我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可我为什么要去打仗……亩马跑有心,小儿马却是跟着瞎跑。”
“你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的好宝贝,奥西普。达维多维奇呀!要是他现在能给咱们分析分析就好啦。这个人……啊?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准会说明白的!”“钩儿”摇晃着小拳头,兴高采烈地叫道,刺猬似的小脸笑得皱成一团。“我记得他!我了解他,比了解我爸爸还深刻。父亲我倒并不放在心上……你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毫无音信?”
“他在西伯利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叹了一口气。“蹲监狱哪。”
“怎么?”“钩儿”又问了一声,像翠鸟似的,在身材高大的伙伴身边跳跃着,尖尖的耳朵竖起来。
“他在坐监牢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了。”
“钩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忽而向后看看连队排队的地方,忽而看看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个在下嘴唇下面,正当中的深窝。
“多多保重!”他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硬邦邦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告别说。“大概,咱们再也见不到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左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钩儿”于瘦的肩膀。
他们俩互相热烈亲吻,好像真是要永别了,“钩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慌张起来,脑袋缩进肩膀里,这样一来,军大衣的灰领于上就只看见有两只扎煞着的、深红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着背,虽然在平地上,却跌跌撞撞。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从队伍里窜出来,颤抖地喊道:“喂,小老弟,亲人哪!你过去可是个狠心肠的人……记得吗?你过去可是个硬汉子……啊?”
“钩儿”扭过泪痕纵横、显得苍老的脸,叫了一声,用拳头捶着从敞开的大衣和褴楼的衬衫领子里面露出来的、瘦骨磷磷的黝黑的胸膛。
“过去是啊!过去是个硬汉子,可现在叫他们糟踏坏啦!……灰马给累垮啦!
他还嚷了几句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转迸另一条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钩儿“吗?”从后面走过来的普罗霍尔。沙米利问他说。
“他是个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哆嗦着,抚弄着肩上的步枪背带,闷声回答说。
队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断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几辆装满了重伤号的大板车慢悠悠地晃着。拉车的老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度开肉绽,露出了沾着一点儿皮毛的骨头。马吃力地拖着四轮车,呼哧呼哧地喘着,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脑袋几乎要擦着地了。有时候,一匹骤马停下来,有气无力地鼓动着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于瘦弱而显得特大的脑袋。鞭子的抽打又强使它离开原地,于是它先向这边一晃,又向那边一晃,离开原地向前走了。伤兵们抓着车厢三面的木杆,跟车走着。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挑了个面貌和气的人问道。
“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
“今天受伤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着约有半俄里远的树林子走去。
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几个连也相继从村子里开出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远处,被雨水冲得变了色的阴沉的天空中,飘着一只系在地上的德国人的气球,像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斑点。
“你们瞧啊,乡亲们:那儿挂着个什么怪玩意儿!”
“一根大灌肠。”
“该死的东西,它在那儿侦察军队的活动情况哩。”
“难道你以为——把它挂得那么高只是好玩啊!”
“噢,多高呀!”
“那还用说吗?炮弹恐怕也打不到。”
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连在树林子里赶上了哥萨克部队。黄昏前,他们都蜷缩在湿淋淋的松树下面,雨水直往脖领里灌,冻得脊背上直打冷战: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里也很难生着火。天快黑了,才让他们进人战壕。只有一人多深的堑壕里积了有几俄寸深的水。到处是污泥、烂树叶和天鹅绒般轻柔的秋雨的清淡气味。哥萨克们掖起军大衣襟,蹲在战壕里抽烟,无精打采地说些单调乏味的话。第二排把出发前发下的叶子烟分完以后,就都围着下士,挤在战壕拐弯的地方。下士坐在一个什么人扔掉的铁丝卷轴上,在讲上星期一阵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将军的故事,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指挥的那个旅里当兵。他没有能说完这个故事,因为排长已经在喊:“荷枪站队!”于是哥萨克们跳起来;他们忍着火烧手指头的疼痛,贪婪地把烟蒂吸尽。连队又从战壕里爬进黑乎乎的松林。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些笑话互相鼓劲。
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哥萨克们看到了一长串尸体。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肩挨着肩,姿势各异,大多数都非常难看、可怕。有个扛着枪的步兵,腰带上挂着防毒面具,在旁边来回地走着。尸体附近潮湿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浆,遍地都是脚印和车轮在草上辗出的一道道深辙。连队就从离死尸堆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尸体散发出刺鼻的尸臭。连长命令哥萨克停止前进,他和排长们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的队伍也乱了,他们摘下军帽,走到死尸跟前,怀着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内心的战栗。恐怖,仔细地察看着死者的样子。
所有的死者都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共四十七具。大多数都是青年军官,看样子,不过是二十到二十五岁,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有些年纪的人。他那张大的、还带着最后一次无声呼叫痕迹的嘴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浓密的黑胡子,苍白的脸上两道宽眉毛忧郁地紧锁着。有几个死者穿着沾满烂泥的皮上衣,其余的都穿军大衣。两三个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一个死后身段仍然那么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别久。他仰面躺着,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里紧握着手枪把。
显然,曾经有人想把枪抽出来,——因为在他那惨黄、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铁把儿似乎与手熔化在一起,——掰不开了。淡黄色卷发、歪戴着军帽的脑袋,好像是在亲吻似的脸颊紧贴在地上,发青的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他右边的一具尸体脸朝下横在那里,后腰上的饰带已经脱落的军大衣像驼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来,露出两条青筋暴起、健壮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后跟歪斜的细皮短靴子。他头上没有帽子,天灵盖也没有了,是被炮弹片齐整地削掉的;四周围着一圈湿淋淋发缕的空脑壳里闪耀着艳红的雨水。他后面,横着一个矮小结实、没有脸的军官,穿着敞怀的皮上衣和破军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白亮、狭窄的前额上挂着一片烧焦的皮肤。在硬腭和额尖中间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摊紫红色的稀汤。再过去一点儿——是一堆胡乱堆集的残肢和军大衣碎片以及一条扭在原本是长头的地方的压烂了的腿。再远一点——横着一具简直还是孩子似的尸体,丰满的嘴唇和孩子般椭圆的脸;一排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军大衣上打了四个窟窿,烧焦的棉花从窟窿里扎煞出来。
“这个……这个小家伙临死的时候呼叫的是谁呢?妈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结结巴巴,牙齿磕打着说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像瞎子似的走开了。
哥萨克们画着十字,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开。后来,大家都保持沉默,很久没有说话,穿过狭小的林间空地,急于要忘掉刚才目睹的一切。在一排密集的、被人遗弃的土屋附近,连队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军官们跟一个从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团部来的传令兵一同走进一间土屋,这时候,麻子阿丰卡。奥泽罗夫才抓住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只手,低声说道:“那个小伙子……就是最后的那具尸体……
你看,他大概一生连个娘儿们也还没有亲过……就这么把他宰啦,这算怎么回事呀?“
“哪里弄来这么多呀?”扎哈尔。科罗廖夫插嘴说。
“他们是去进攻的。那个看守死尸的兵说的,”博尔谢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哥萨克们都“稍息”站着。黑暗笼罩着树林。风吹动乌云,把它们吹散,露出远方紫色的星光。
这时候,在那间连队军官们集合的土屋里,连长把传令兵打发走以后,打开文件,在小蜡烛头的微光下,看了命令的内容,然后念道:十月三日的黎明,德国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团的三个营,并且占领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兹命令你们开赴第二道防线,与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营取得联系后,即驻守在第二道防线地段,以便于今夜将敌人逐出第一道防线。你们的右翼将是第二营的两个连和第三精兵师法纳戈里斯基团的一个营。
军官们估计了一下情况,抽完一支烟后,走出土屋。连队前迸了。
哥萨克们在土屋附近休息的时候,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已经走到他们前面,到了斯托霍德河桥头。精兵团的一个火力强大的机枪哨在守卫这座桥。上士向营长报告了情况,于是这个营的部队过桥后就分开了:两个连向右开去,一个连向左开去,第四连跟着营长留作预备队。几个连都排成了散兵线向前推进。稀疏的树林已经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步兵们小心翼翼地探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前进,偶尔有一个人跌倒了,就悄悄地骂起娘来。“钩儿”走在最右边一个连里,从排尾倒数第六个。听到“预备”的口令以后,他就接住枪机,端着步枪,刺刀尖划着灌木的叶子和松树树于,向前走。两个军官沿着散兵线,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压低嗓音在谈话。连长的圆润、饱满的男中音在诉苦:“我的旧伤口又裂开啦。都怪他妈的那个鬼树墩子!您明白吗,伊万伊万诺维奇?在这样的黑夜里,我撞在树墩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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