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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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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们拼命往地里钻,躺在那里,脑袋也不抬,一动也不动。
  黄昏以前,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那半个连动摇了,爬起来就往回跑。“咱们被包围啦!”的喊声传到了哥萨克们的耳边。哥萨克也爬起来,撞断灌木,丢下枪枝,连爬带滚,向后退去。逃到安全地带以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倒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松树底下,缓了缓气,立即就看到了朝他走来的加夫里尔。利霍维多夫。
  他像醉汉似的脚步乱踏,两眼看着地面,一只手好像在空中捉什么东西,另一只手仿佛在拂去脸上看不见的蛛网。他的步枪和马刀全不见了,汗湿的棕色头发直垂在眼前。他绕过一片空地,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停下来,用歪斜、恍惚不定的目光看着地面。他的膝盖轻轻地抖动着,腿弯了下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觉得,利霍维多夫蹲下去的样子好像是为了要飞起来似的。
  “是啊……你知道,怎么能……”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开口想说什么,只见利霍维多夫的脸抽搐起来。
  “你住嘴!”利霍维多夫叫道,然后蹲了下去,扎煞着手指头,惊骇地四面张望着。“你听着!我来唱支歌,神鸟飞到猫头鹰跟前,说:你说说,亲爱的猎头鹰,你说说,库普列亚诺夫娜,谁比你的官大,谁比你的官高?
  老鹰是国王。老鹞是少校,老雕是大变,山鸽是乌拉尔的哥萨克,家结是近卫军,斑鸠是常备兵。
  白头翁是加尔梅克人,寒鸦是少女,喜鹊是贵妇人,灰脖鸭是步兵,鸿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
  “你等等!”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色苍白,请求说。“利霍维多夫,你这是怎么啦?……病了吗?啊?”
  “别打岔儿!”利霍维多夫的脸都涨紫了,努着发青的嘴唇,傻笑着,仍然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朗诵调于继续唱道:鸿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野雁是傻瓜,天鹅是捣蛋鬼,白嘴鸦是炮队,黑老鹤是巫师……
  鱼鹰是提琴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跳起来,说:“咱们走吧,咱们到自己人那儿去吧,不然的话,德国人会把咱们捉去的!你听见了吗?”
  利霍维多夫挣脱手,嘴唇上挂着冒热气的唾沫,急急忙忙地继续唱道:夜莺是音乐家,燕子是巨人,仙鹤是光肚汉,翠鸟是税吏,麻雀是十人长……
  歌声突然中断了一下,但又沙哑地拖着长声唱起来,从他那呲着牙的嘴里迸出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刺耳的狼嗥了。尖利的犬牙上沾满了珍珠似的唾沫珠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恐怖地看着不久前的好伙伴发疯的斜眼,看着他那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的脑袋和像蜡塑的耳朵。利霍维多夫已经是在愤怒地吼叫:军号奏起光荣的凯歌,我们渡过了多瑙河。
  土耳其的苏丹已经战败,基督的信徒被解放出来。
  我们像蝗虫一样,飞过山岗。
  所有的顿河哥萨克,都端着别旦式步抢。
  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小火鸡,个个都剥得精光。
  把你们的孩子,全当俘虏带回家乡。
  “马丁!马丁,到我这儿来!”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马丁。沙米利正一瘸一拐地从林间空地上走来,就大声喊起来。
  马丁拄着步枪走过来。
  “快帮我把他领走。你看见了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眼睛看了看疯子说。“他吓坏啦。血全都涌到脑袋里啦。”
  沙米利从衬衣上撕下一只袖子,包扎好受伤的腿;他看也不看利霍维多夫,挽住他的一只胳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架着另一只,走了起来。
  我们像蝗虫一样,飞过山岗……
  利霍维多夫的喊声已经弱了。沙米利痛苦地皱着眉头,央求他说:“你别叫嚷啦!看在基督面上,别叫嚷啦!你已经飞够啦!别叫嚷啦!”
  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小火鸡,个个都剥得精光……
  疯子从两个哥萨克的手里挣脱出来,不停地唱着,只是偶尔用手巴掌按按太阳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下垂的颚骨直哆嗦,发疯的、冒着热气的脑袋朝一边歪着。
  第四卷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约四十俄里的地方,正在激战。密集的炮火已经不停地轰鸣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天紫红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灯的折光切得支离破碎,它们像淡红的霞光闪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从这里遥望这一片霞光似的战火的人们也不寒而栗。
  第十二哥萨克团驻守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白天偶尔朝那些在堑壕中来回跑的奥地利兵射击一阵,夜里就在沼泽地的保护下睡觉,或者打牌;只有哨兵们在监视着激战地方燃起的惊心动魄的火光。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当远处战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时候,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走出土屋,顺着交通壕钻进战壕后面小山岗上那座像黑脑袋瓜儿上的灰发似的树林里,躺在空旷、芳香的草地上。土屋里是一片烟雾、恶臭,叶子烟的褐色雾气像带穗的桌布似的高悬在小桌上空,桌旁,八个哥萨克在斗牌。树林子里、山岗上,却吹着阵阵的微风,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飞鸟的翅膀骟来似的;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黑暗压在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顶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胧光辉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像辆翻倾的、车辕斜翘起的大车,只有北极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发光。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遥望着北极星,星星的寒光并不很亮,但却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涌出同样冰冷的泪花。
  躺在这儿的土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从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到亚戈德诺耶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一夜;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她。记忆绘出了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葛利高里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再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两颊带着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脸;但是记忆却硬将另一张稍微歪头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推出来。你看她扭回头来,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挑衅地、充满激情地从下到上打量,两片多情。贪婪、红艳的嘴唇悄悄倾吐着非常温柔、热情的话,然后又慢慢地扭过头去,黝黑的脖子上垂着两缕毛茸茸的发卷……他曾经特别喜欢亲吻这些发卷……
  葛利高里哆嗦起来。他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阿克西妮亚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而是陈积的落叶撩人的气息。
  阿克西妮亚椭圆的脸变得暗淡,模糊起来,飘散开去。他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视着那棵折断的松树后面,天边的北极星,像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阿克西妮亚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夜里——是娜塔莉亚的贪婪无厌的亲热,仿佛要竭力补偿先前那种处女般冷淡的欠债;白天——就是家人亲切的、几乎是阿谀奉承的关心和尊敬,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极端尊敬地欢迎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到处——连在家里也一样——都会遇到从一旁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人们刮目相视,好像不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葛利高里,就是以前那个任性、浪荡的小伙子。老头子们像跟平辈人一样在会场上和他谈话,见面时,总要脱帽还礼,姑娘和娘儿们都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点儿驼背的、穿着佩有挂在绦带上的十字勋章衣服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由于跟他并肩走进教堂或到练武场上去而感到特别自豪一这付混着阿谀、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分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抹掉_。葛利高里认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乳汁里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送别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激动地抚摸着满头略带黑丝的银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在你一周岁那天就试验过啦,按照哥萨克祖传的习惯,我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记得吗,老太婆?放在马上一你这个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马鬃啦!……
  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准会很有出息、——果真出人头地啦。“
  葛利高里作为一个出色的哥萨克重又回到了前线;从心眼里不能跟这场荒谬的战争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团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枪哒哒地响着。埋伏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阳。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枪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枪,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一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枪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像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上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精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团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团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拼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拼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驶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像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立,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枪……上帝没让你死。”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团人和布鲁西洛夫兵团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进敌后,骚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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