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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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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
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
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
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亦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他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
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圣者不可无言。
朱元璋可称不上什么圣者。
宋濂说皇上的《皇陵碑》、《朱氏世德碑》文,都堪称佳作,可以传世的。
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时,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
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
宋濂说:“那是。”
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日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
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
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
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
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
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呢。
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
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
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
朱元璋不觉喜出望外。
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就要在江南贡院拉开帷幕了,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
从夫子庙?穴今日礼贤馆?雪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
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
儿子说:“等着我中状元吧。”
父亲说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
杨希圣告诉他,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
钱大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杨希圣又解释,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
杨宪也来了,却并没上前,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
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
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踬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
李醒芳说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看着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
楚方玉笑了,这譬喻虽挖苦,却深刻。
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
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
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说不定这一科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脱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
楚方玉说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李醒芳表白自己,要用清高的人格去夺得清高的职位,恩赐和阴谋夺得没有区别。
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恰在拐弯处,监考视线不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
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
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不断地擦汗。
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认出。
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
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脱衣服,汗水满脸。
钱大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
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
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管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的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
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
一阵锣声响过,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行进。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象辂,右革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仪仗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他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一点不给他面子。朱元璋历来对玩物丧志者深恶痛绝,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
刘基说,玩物丧志,皇上一定深以为戒,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赤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
朱元璋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尔玩玩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他请求皇上息怒。
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是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
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
宋濂望着刘基笑了,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杀主考官,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
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
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
“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
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
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
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
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
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
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
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
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
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
第六十七章
科场里皇上赞不绝口的老到文章却冒出“后面还有”四个字,钱大的状元梦破灭了,却成全了靠喝犯人血的牢头。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亘古未闻。
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
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惟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脱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可谓一表人材,太出众了。
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
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皇上。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
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
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说:“好一手字,这文章也写得精辟。”他示意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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