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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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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来,德兰都要从外面摘一朵小黄花,插进她带给他的瓶子里,每次换一朵。这朵花给‘阳光病房’带来新的生命力。
  他从到“阳光病房”这天起就已经不用德兰开处方了。这里的病人有着统一的处方:每四小时一剂吗啡。德兰感到了作为医生的无奈。
  他的腹水已经很厉害了。皮下的癌肿已经连成一片。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两眼深深地凹进去,宛如骷髅。
  在他还能抬手动的最后一天,他把如柴的手放到了她的手里。这只他从换病房开始就一直攥着的手,这时终于松开了。落到德兰手里的是一枚铜钱,一枚上个世纪的老钱,这是老人唯一能够追溯上去一代人的遗物。没有子女的老人把它交给了德兰。
  有一天,当德兰再一次地来到他的床前,老人已经不在了,而昨天的黄花依然鲜艳。德兰仍然同往常一样给他换上了这朵新花,然后连小瓶子一同拿去。
  老人去了,但德兰记住了他的名字:滨凇,一个找不到祖先的人。
  公寓门口的楼下摆着的李医生让花店送来的一打玫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黄花,她把玫瑰一下塞进了装废弃邮件的大筒里。
  (22)
  就在那个老人离去的那个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个电话。她谈着刚刚逝去的那个老人的故事,谈着她的感受,她的难过,她的不解,她的思索和她的看法。
  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在电话的另一端,林凯也被她的叙述所感动,禁不住一阵心酸。他感到,对德兰来说,这是一次死亡的洗礼,她从中懂得了很多。她与自己分享她的观察,他也从其中更多地了解了这个社会。
  德兰过了那段伤心之后接着说:“凯文,对着病魔,我感到如此的无奈。我考试得那么多A,却也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实现最后的一个愿望。”
  “德兰,我觉得老人走的时候并不遗憾。”林凯沉默了一刻接着说:“其实,他走得很坦然。你使他感到安慰,亲切。他给你讲了他一生‘无根’的痛苦,这痛苦远胜于他的病痛。他向你讲了,你的存在减轻了他内心里的痛苦。你明白吗?”其实,林凯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他把铜钱交给了你,他想着这铜钱所携带的古老生命力会在你身上延续,他还有什么可遗憾?”但在这个时刻,他不愿再让德兰感到压力。
  “他可能一开始以为我是日本人呢。”德兰猜想说。
  “我想,那是他最希望的。但后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的善良,使他后来认同了你,你祖先是哪里人已经并不重要了。”林凯说完后先给自己打了个问号。他不敢肯定如果德兰没有东方人的相貌,老人会对她谈这一切?
  “他为什么要去当兵打日本人呢?”德兰天真地问。
  静场。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认为过他不是美国人。”林凯给出了这个自己听了都可笑的答案。这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也不知道,真的,德兰。如果这么简单,老人也就不会一生痛苦了。他不是说过‘人有选择也是痛苦’吗?”
  “你说,那他假如要选择呆在集中营会是怎么样呢?”德兰继续问着。
  “那他的一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他会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父母也许就不会那么早地去世,他一定会感到更多的祖先的东西。但他也许就不能进大学,最后也不会住进你们医院了。”
  林凯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选择”和“假如”。假如他不上大学,假如他没有出国,假如他没有兄长,他的生活就会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也就不会遇见德兰。到这里,他不禁又想着德兰那俏丽的形象。
  “德兰,人生是充满选择的,选择之前需要权衡,选择了以后就不要‘如果’,因为那是没有用的。这也就叫‘青春无悔’。”
  “……”
  放下了电话,德兰觉得很舒畅。她很久没有这样地与人畅怀交谈了。除了跟林凯,跟谁她还能这样呢?谁会这样地理解她的心呢?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于医生”。追求她的男孩只会对她说甜言蜜语。
  她心里再一次地呼唤着“凯文!”
  林凯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忽然,他仿佛听见了德兰的叫喊。
  他提起话筒一听,盲音一片。
  (23)
  其实,那几天德兰下班就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也知道。
  李医生是眼科的医生,每周只在医院挂两天班,剩下的时间在自己开的诊所忙活。他的技术好,病人多,收入高,又刚满三十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他被誉为本院“最合格的光棍”。他也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该有什么样的表示。通俗的说法就是“很甜”。
  李医生是年轻时候从台湾来美国留学的。他们家族在台湾算得上大户,家底殷实,名冠一方。他本人又聪明伶俐,风流倜傥,一直颇得女孩子们的青睐。这正是由于这种自负,他到了三十岁仍是立业不成家。
  第一次看到德兰,他就被她的美丽所“击倒”。他决定把手上的“短线股票”全都卖掉,集中力量对德兰进行一次长期投资。
  李医生了解到,她身边没有男朋友。这并不奇怪,由于生活的不规律,大多数的住院医都没有固定的生活伙伴。
  从李医生自我感觉来讲,德兰对他似乎是若即若离。德兰换的班次合适的时候,他也能约到她一起吃顿中饭。但除此之外,似乎她对自己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经过仔细观察,他也看不出她特别喜好什么。吃,挺随便,什么都能吃。穿,不介意,但什么穿上去都是那么地合体。用,她不化妆,但她好象施用一种特殊的淡香水,自己上街费心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李医生煞费苦心地寻找着突破口。
  看到德兰下班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挺奇怪。那里都是些快死的人,什么能值得于医生那么大兴趣呢?为了能投其所好,李医生破天荒第一次屏着呼吸去了一次“太阳病房”。从看护那里知道,于医生每回来都看望一个癌症晚期老人。
  李医生暗忖,难道她对死亡还有着神秘感?
  李医生终于又约到了德兰的一次午饭。在餐厅里,他从一个基督徒的角度饶有趣味地向德兰灌输着基督教的生死观。他自己觉得挺潇洒,但德兰似乎并不很在意,只是不以为然地随口敷衍。
  第一次不成功后,李医生又想,是不是老人有一大笔遗产。
  第二天,他又冒着会被院方按“违反医德”处理的危险,不知从什么渠道拿到了老人的经济情况。后来他漫不经心地向德兰透露着:由于生病多年,滨凇先生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财产。
  从那以后,这位精通“眼科”而对“内科”无知的李医生再也约不到德兰一起吃饭。
  (24)
  罗宾逊医生是心血管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还号称对东方文化久有仰慕。一见到德兰,他就为这位迷人的东方女性所倾倒。
  他体格魁梧高大,言语幽默诙谐。因为又有过了一次婚姻经历,使他更有着西方男子成熟的魅力。
  由于在美国庸俗文化里的浸泡,他从骨子里头认为,漂亮的女孩都是没脑子的。在他眼里,这个迷人的于医生,只不过是又一个有着东方人面孔的漂亮女孩。
  他认为,以他的功名、他的外表、他的口才以及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了解,要征服这样一个小女孩简直就是“一块蛋糕”。
  最后他发现,他错了。这位于医生有着海洋一般的知识和寒冰一样的感情。
  在她面前,他自己那些由十二属相构成的东方文化只是象澡盆子一样浅薄。面对着这最富挑战性的目标,他耸肩摊手自嘲道:这不是我的错。
  德兰的心里珍藏着那片大湖和那湖面上的冰。她就是那冰块,在林凯那湖面一样宽广的胸膛上漂浮。只有那深深的充满活力的湖水,才能驾驭她。
  她盼望着住院医的生活早日结束,盼望着能有一天永远回到林凯身边。
  (25)
  没有德兰的生活对林凯来说只有两个字——平淡。
  (26)
  德兰为期两年的住院医阶段就要结束了。这时候她的医术已经相当熟练,心理也日趋成熟。她激动地,急不可待地等着新生活的到来。
  从前,她上学是由父母安排,当住院医是制度所限。现在,她就要象出笼的小鸟一样了。她会格外地珍重这用自己的聪明才华赢得的自由。她将选择她自己的生活,她想要去实现许许多多的夙愿。
  在西雅图宁静的水边,德兰向林凯描述着自己对生活的安排。
  “我要先去一趟香港,中国,去看看我梦中的东方。”德兰停了一下,然后深情地说:“这也是你早就告诉过我的。”
  林凯怎能忘记那个寒冷的夜晚?
  “你要去多久?”林凯关心地问。
  “三个月,我要充分利用我自由的时间。”德兰毫不犹豫地回答着。然后她向林凯摇着食指,说:“我自己去,不要你陪着去。你忙,你没有时间。我要自己感受那里的生活。”
  望着这熟悉的动作,林凯又看见了31冰淇淋店里的德兰,他那时就知道她会聪明地干成她想要干的事情。
  林凯岂止是没有时间。他现在正在申请永久居民,学校外国人办公室官员告诫他,避免离境。就这样,半年前的布鲁塞尔会议他都没有参加。他不是不懂,只要能同德兰完婚,这永久居民身分将不成问题。但他不愿,他要呈献到他们婚礼圣坛上的全都是爱恋。况且现在他们形如劳燕。谈婚嫁娶,犹如虚幻。
  德兰则对这些官僚手续全然无知。林凯也不希望她知道这些。
  德兰接着兴奋地说:“然后呢,然后我就四处行医,象你说过的一样,当神医悬壶济世。”
  这时候,德兰两眼发亮,脸上放着光。
  林凯仿佛看见了天使,看见了德兰头上的光环。
  这是林凯有生以来感到的最神圣一刻。他眼睛潮湿了。
  德兰说完后静静地偎依在林凯的胸前,轻声地说:“凯文,等我跑累了,我来找你,咱们再永远在一起,好吗?”
  没有说话,他们吻在了一起。
  星期一,当林凯站在学术会议讲台上时,在西海岸的南端,德兰又开始了她繁忙的一天。
  (27)
  德兰完成了她梦寐以求的东方之旅。
  对德兰来说,那是一个个难忘的日子。
  她回到了她长大的地方。门前的坡路,让她想起了儿时早起上学,大人一再地叮咛。现在她看起来,那坡一点也不陡,车速一点也不快。她想:现在的家长还会作同样的叮咛吗?那叮咛也许是世代相传的。
  街市上嘈杂的人群,让她感到亲切。叔婶家的粥饭,是那样的可口。
  她感到了如此的和谐,因为这里流着和她一样的血液。
  她来到了林凯家,见到了大哥大嫂和侄儿。大哥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一些。
  当德兰把林凯博士帽上的纪念穗子交给大哥时,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德兰注意到了,他手指骨节很大。
  德兰按林凯告诉的线路游览着这片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而又神秘的土地。从前林凯给她讲过的东西,现在她大部分都能一一找到,甚至包括那个神医。
  那是在穿越河西走廊的列车上,同车的一个旅客突然上吐下泄。在大家手足无措的忙乱之中,德兰在冷静地迅速判断之后,她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应急药交给病人。没有人看她的行医执照,她也不需要看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当忙乱过去之后,有人过来向她表示感谢。虽然听不懂很多,但她感到了真诚。最后列车员的一个动作让她笑得很开心。那个动作就是她前几天刚刚见到过的,美丽善良的观音菩萨。
  她明白了,何必再费力地寻找。如果身体力行,每一个心善的人都可以济世。刚才,那悬壶济世的神医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带着这种满足感回到了美国。
  (28)
  如果不是德兰,林凯怎么也想不到美国还有一批象吉普赛人似的四处流动行医的人。
  七十年代,当美国政府着手解决贫困地区缺医少药的问题时曾经采取过这样一个方案。政府出钱让一些“有志青年”上医学院。条件是毕业以后他们必须去政府指定的地区去行医。实行了几年下来,几乎所有的“有志青年”毕业后都反悔。撕毁合同后,就去发达地区开业了。反正执照是州里的,联邦政府根本没有精力去追查。结果缺医少药的地区依然如故。几年以后,这个政策就被取消了。
  这是一个不成功的尝试,是政府干预失败的例子。
  民间上,有这样一些赢利性的机构,他们专门介绍医生临时去这些贫困地区行医。这些医生的合同一般都只是三个月、半年、九个月。这些机构,尽管收取佣金,但他们的存在,有效地改善了那些缺医少药地区的医疗条件。
  虽然合同医生的短期报酬不比在大城市医院的菲薄,但从长期角度来看,他们失去的是宝贵的立业时间。
  从医生的实际利益考虑,在美国一般的学生医学院毕业就接近二十四岁,再加上两年住院医实习,出来以后他们大多忙不迭地成家,开业,赚钱还贷款。他们要到医院挂职招揽病人,还要在社区内建立良好的联系拉住病人,以稳定财源。有着这样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干,有谁愿意去边远地区工作,哪怕只是三个月呢?从实际的角度看,这些愿意去的人,都蒙受着巨大的物质牺牲。
  在林凯眼里,不管动机是什么,这些下去的医生都是圣者。
  德兰也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29)
  从香港回来时,德兰的代理已经将亚利桑那的行医执照给她办好了。
  亚利桑那的彩色沙漠之中,就是德兰选择的第一站。
  当年德兰和林凯驱车路过这里的时候,他们被这自然的景观所吸引。自然把一个个沙包涂抹成不同的颜色。他们试图数数一共有多少种颜色,最后,他们也分不清了。
  在那辆疾驶的红色车里,伴着风声,德兰高声地对着林凯耳朵喊:“我以后要到这里来当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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