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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座工厂-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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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礼听罢心中一惊。没有敢做敢当的气魄,官场出身的人们初次相见是不会如此坦诚相见的。谢声远开门见山的风格,一下子打动了江有礼。他觉得自己与这位党务工作者合作,问题不大。
他领着谢声远走在厂区大道上,介绍着厂里情况。谢声远似乎对工厂非常熟悉,看到变电站里进出的电缆的规格,就能将厂里电力负荷说得八九不离十。
绕过死水一潭的青年湖,一群老工人迎面走了上来。说是老工人,其实都是五十郎当岁的样子。他们张口质问江有礼,是不是已经把厂房给卖了。
江有礼对身高马大的谢声远说:“老谢,如今在困境企业里当厂长,就是孙子。这就叫越穷火气越大,谁都想数落你几句。工人们心里明白,他骂你一通,你也奈何不得。你说管理企业还有什么法宝吗?”
谢声远笑了笑,告诉这一群老工人,谁也没有权力擅自卖厂。
然后,江有礼领着谢声远走进一车间。他告诉这位新来的书记,这座空闲的厂房出租十天,就能得到租金三万元。谢声远听罢,不禁沉吟道:“如今闲置的厂房很多,这可能是最后一笔资源了。”
一车间已经热闹起来。原本空空荡荡的厂房,骤然升温。走进车间江有礼看到一个工头儿模样的小伙子,拎着漆桶将车间场地划分成八个区域。几个电工忙着铺设临时线路,安装了一组照明设施。干活儿的都是外埠的民工,他们进入各自的区域,安放工作器具。一辆大卡车运来助力车的主要部件。陈遇站在一旁督战。
看来工厂必须生产,才能人气重聚啊。江有礼心中颇有感慨。
陈遇走了过来。
江有礼说:“陈遇先生真是兵贵神速啊。”
陈遇面无表情:“我做的就是时间生意。一分一秒都不敢怠慢啊。什么时候江厂长成了私营企业主,就能够理解我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情了。”
江有礼将谢声远介绍给陈遇。谢声远与陈遇握了握手,当头就问:“陈先生这十天里你们组装的银燕牌助力车,能够做到尽产尽销吗?”
陈遇依然毫无表情:“谢书记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营销秘密。”
江有礼问:“这十天里,陈先生都在现场指挥吧?”
“不。八个工作区域,我雇佣八个工头儿,包产到户,核算到人,计件工资,下班结帐。这虽然属于原始管理,但从事这种短平快的生产,还是非常有效的。”陈遇说得有板有眼。
谢声远问道:“陈先生你们公司好像属于流动作业……”
陈遇看了看谢声远,淡淡一笑:“我们中美合资圣通公共事务代理公司做这种代理业务已经走了九个城市。只有你们这座城市的厂房租金最为便宜。应当说这属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吧。”
谢声远点了点头:“代理,这真是一门非常深奥的学问啊。”
江有礼和谢声远走出车间大门,阳光一下子强烈起来了。谢声远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陈遇能够组装银燕牌助力车,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江有礼使劲挥着手说:“我也这样想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无论是大生产还是小生产,开展起来咱们就能自救,马上号召全厂职工筹集资金,咱们也动手组装银燕牌助力车。”
这好比阴沉多日的天气里初见太阳,江有礼和谢声远的心情一下就开朗起来。
6
工厂传达室的周大国打电话向江有礼报告,说这几天工厂门外接连出现形迹可疑的人,或伸头探脑朝工厂大门里窥视,或沿着工厂围墙踏勘,给人以居心叵测的感觉。江有礼放下电话,笑了。他敢断定,那一拨儿接一拨儿被周大国称为形迹可疑的人,其实都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前来踏勘土地详情的。这座城市的房地产生意,正在升温。
他想找新来的党委书记谢声远,彻底谈一谈。他知道,上边将谢声远派下来,必然肩负特殊使命。即使没有肩负特殊使命,谢声远对上级领导的真正意图,也应当略知一二。
这几天,谢声远却将工作重点放在组装助力车上了。他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虽然到会的职工只有三百多人,但他还是演讲了一个小时,呼吁大家自愿集资,支持工厂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会场的气氛并不热烈,谢声远毫不气馁,带头拿出一千元,引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会后,参加集资的职工陆陆续续走了出来,门卫周大国打破沉寂掏出一百块钱,问有没有利息。厂工会主席安乐绪负责集资工作,他站起来大声回答:“有!八点八……”
听说八点八的利率,集资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
这时候,上级企业集团的倪德葵总经理突然来厂视察。倪总的黑色奥迪刚刚停稳,工人们呼拉一声围了上来。
厂子越穷,工人们越是理直气壮。一车间的青工李金亭拍了拍汽车玻璃说:“一方面厂里号召穷得冒烟儿的工人们集资,开展生产自救,一方面你这当官儿的坐着这么高级的轿车,四处兜风!”
五车间的女工刘金凤冲上来喊道:“要是把你这个小白脸的高级轿车卖了,就有生产资金啦!……”
公子哥儿出身的倪总经理没有见过这种阵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江有礼站在办公室窗前观赏着楼下这个激烈的场面,并不急于出马。
谢声远走到窗前说道:“赶紧下楼救驾吧!”
江有礼摇了摇头:“后卫不要盲目助攻。先让倪总经理自己在中场练一练吧。”
谢声远突然放声大笑。听到这笑声,江有礼心里踏实了。谢声远虽然是上级派来的,却依然能够发出这种出自肺腑的笑声,说明他是自己人。
江有礼与谢声远一前一后跑去救驾的时候,倪总经理已经被工人们数落得一塌糊涂。起初倪总经理的司机企图挺身助战,被工人们斥为“车狗子”,就闭口无言了。
小会议室里,江厂长和谢书记不急不躁向倪总经理汇报着工作。倪总经理似乎心不在焉,这愈发印证了江有礼的猜测。
当谢声远谈到准备利用空闲厂房组装银燕牌助力车的时候,倪德葵微微一愣,立即问道:“怎么又开展生产自救呢?你们打算干到多大规模?”
江有礼接过话茬儿说:“多大规模?能干到多大算多大,越大越好呗!”
倪德葵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谢声远。谢声远并不与倪总经理对视,佯作沉思状。江有礼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走出会议室,倪德葵在厂长和书记的陪同下,沿着厂道走了一圈儿。他没有留下任何口头指示,钻进高级轿车离厂而去。
江有礼突然拍了拍谢声远的肩膀:“老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
谢声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点了点头:“白酒我只喝二锅头,而且不要低度的。”
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拢上来。
“谢书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已经是一个烂摊子啦,你来这儿当书记,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我们想问问谢书记,你来这里当书记,有什么招法能让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起死回生啊?”
谢声远朝着工人们笑了笑,摆了摆手说:“我也是工人出身,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至于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火坑还是天堂,就要看咱们大家的本事啦!”
江有礼接过话题对工人们说:“如今国有企业的状况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难度很大。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弄明白了,咱们要是能把企业维持下去,就有希望发展起来,要是维持不下去,只能等待别人兼并咱们。两者之间恐怕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啦!”
一辆大卡车满载着组装完毕的银燕牌助力车驶了过去。
回到办公室,江有礼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寻思着。今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必须跟谢声远彻底摊牌。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究竟朝何处去,这是他与谢声远之间的真正话题。他并不知道谢声远的真正酒量。今晚他必须舍命陪君子。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宝盈大步走了进来。刘宝盈抄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喝干了凉茶,然后气喘吁吁望着江有礼。
江有礼问:“你这是到哪儿抗旱去啦?”
刘宝盈急赤白脸说:“我听说你要组织大家开展生产自救组装助力车?”
江有礼说:“是啊。你看陈遇雇佣的那一群民工每天组装一百辆,还供不应求呢。咱们既有厂房又有人力,一旦干起来规模不在陈遇以下……”
刘宝盈打断江有礼的话,大声说:“老江你听我说,别看陈遇是我介绍来的,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一般人物。他的战术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放空枪!”
江有礼觉得刘宝盈神经过于紧张:“同样都是合法的生意。陈遇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呢?这是组装助力车,又不是贩运海洛因啊。”
刘宝盈非常着急:“陈遇做助力车的生意,已经走了九个城市。他为什么采取运动战,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劝你不要在助力车上投资……”
江有礼递给刘宝盈一支香烟:“你太多虑啦。等这几天忙过去,咱俩也该在一起练一练啦。”
刘宝盈点燃香烟说:“我是王平,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马谡,听不听由你。你要是硬在山顶上安营扎寨,最后倒霉的反正是你。”
江有礼笑了:“我不是马谡。我不但要组装助力车,还要派你带领一队人马到生产银燕助力车的克伦威尔公司去提货。关键时刻,你就大将出马吧!”
刘宝盈想了想:“我总觉得银燕牌助力车挺神秘的……”
“我筹齐资金,你就大胆干吧反正咱厂已经无路可走了。干,就比不干强!”
当天晚上,江有礼将谢声远请到自己家里,一派推心置腹的气氛。江有礼的妻子将酒菜摆下,就领着孩子出去看电影了,为的是给他们创造一个无拘无束的谈话环境。江有礼几年前做过胃切除手术,不应再饮白酒。今天他拉开大战一场的架式,将两瓶二锅头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老谢,一人一瓶,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啦!”
老谢点了点头:“一醉方休如今是假冒伪劣的时代,真醉者少,假醉者多啊!”
江有礼拍拍桌子:“那咱们就真醉一次!”
谢声远不再说话,抄起瓶子喝了起来。
很快,就喝下半瓶白酒。见谢声远只喝不说,江有礼心里有话要问,可又不知从何开口。
由于喝得很猛,江有礼有了几分醉意。他抬头注视着谢声远,目光发凝。
“小江,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其实,咱俩都是工人出身的干部,跟倪德葵他们不一样……你和我,身上还保留着工人的本色……”
江有礼一下子被感动了:“对!我与你相处时间不长,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啦,你身上还保留着工人的本色,我也是!可惜,如今工人不值钱啦!咱厂的青年工人就连对象也搞不上啊!”
谢声远摆了摆手:“别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高,就有低。只要咱们挺住,就成……”
江有礼的头脑并未混沌,他盯着对方问道:“老谢,你说咱厂今后,究竟应当往哪条路上走哇!”
谢声远哈哈大笑:“你终于问出口啦!你是想知道上边对待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到底是什么态度?告诉你吧,没态度!所以我说,咱们一定要自己朝前挣扎,朝前走一步,走两步,走三步,就是胜利……”
江有礼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明白啦我彻底明白啦无论上边怎样,咱们要自己给自己做主,朝前挣扎……”
谢声远举着酒瓶子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年我利用职权,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啦。我老婆调到报社广告部当会计,你知道她每月薪水多少钱吗?三千八我女儿分配在电视台当编辑,合法收入跟非法收入加在一起,每月不下五千我住的是四室两厅。我不缺钱花,我也没有后顾之忧。来到咱厂,我只想用尽全力让企业走出困境……”
江有礼呵呵笑了:“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咱们就挣扎挣扎能行,咱们就朝前走,不能行,咱们就自认无能……”
谢声远喝光了一瓶白酒:“有一点必须牢记,咱们不当唐·吉诃德……”
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江有礼摇摇晃晃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子。
江有礼醉眼朦胧:“你找谁啊?”
瘦小的男子说:“我是廖得宽啊。”
江有礼笑了,回头对谢声远说:“老谢,我给你介绍一下,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来啦!”
谢声远迎上前来:“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他兴许不是社会主义大厦的蛀虫,而是建设者……”
廖得宽哈哈大笑:“还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有水平所以说党领导一切嘛。”
江有礼大声说:“我是一个爱厂主义者,不是一个卖厂主义者……”
话音刚落,江有礼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7
刘宝盈临时变卦,称病不出。于是一支由一车间六名下岗职工组成的赴克伦威尔公司的“运输小分队”的队长由厂工会主席安乐绪担任。此行将近五百公里,拉运价值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助力车散件,回厂装配。江有礼已经在本市考察了十几家销售银燕牌助力车的商家,纷纷反映市场呈供不应求之势。江有礼与销售助力车最为火爆的九河商厦签了合同。陈遇租赁的厂房,三天之后就到期了。陈遇的队伍一撤,江有礼立即组织熟练的技工开始组装助力车。很久没有安排生产了,他心里觉得很过瘾。
谢声远亲自为小分队送行,并且讲了话。
“咱们必须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也就是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干什么能赚钱,咱们就干什么。这次去拉运助力车零件,虽然只有二十万元金额,但任务很艰苦,拜托诸位了。要说堂堂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做起这种小生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陷入困境,组织不起社会化大生产,就组织小生产呗。这次你们提货回来,咱们马上组织人力不分昼夜动手组装,争取用三天时间将二百辆整车发给销售单位。这一次咱们的战术是短平快,打一个漂亮仗!赚了钱还能给大家增加一些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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