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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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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儿。孩子就乖乖跑过去站在人家面前,叫立正立正,叫敬礼敬礼。听到汪若海喊:把叛徒押上来。就知道是在喊自己。不管正干着什么马上停下来,等着来提自己。下跪捆绑坐老虎凳之后,还要被处决多次,一听到“我以人民的名义”叭一声枪响就要立刻栽倒在地。正面枪响向后倒,后脑枪响向前趴,前后夹击身体应转半周两腿弯曲原地瘫泥。每一枪都有讲究,都要交代,乱来不行的。像枪响捂胸那就是严重违例,这是革命者的专利,叛徒使不得。
  方枪枪每天遭几遍枪决,死得非常老练。尤其善于乱枪穿身:东一抽搐西一痉挛,转好几圈也不倒下——脸望蓝天,大张着嘴,身体一点点往下溜,左翻一白眼右翻一白眼——躺到地上戏还很足:吐舌头、蹬腿儿,不折腾够了不闭眼。他这死法保育院很多小朋友钦佩,视为绝技,群起效仿。汪若海等人看了也喜欢,争当叛徒令方枪枪挨个枪毙他们,一个个两眼失神,东倒西歪,颓然扑地。一时保育院枪声四起,尸横满院。当叛徒,遭枪击,死不瞑目蔚然成风。
  当了人家的兵,尽管吃点苦,我还是更多觉得找到组织的安心,比一个人独闯天下少很多茫然。位置明确了,前途不用考虑了。我背着汪若海或者张燕生在院子里漫步时,想的就是怎么当好一匹马。小碎步怎么颠颠地迈,柳条独到屁股上怎么最快速度跑起来,听到“吁”的一声怎么低头停下来。这不是谁都干得好的。譬如说人只有两条腿,手还要抱着身上人的腿,勒马后退这个最体现马之矫健骑手之英姿的动作缺两条前腿你怎么表现?那就要凭空捏造,借鉴戏曲艺术来个金鸡独立匀出一条人腿仰起马蹄,另一条腿同时往后蹦——这平衡功能不是一般人具备的。
  几年后第一次看(智取威虎山),童样苓打虎上山,马遇虎惊退那一场,我们这一排小哥们儿忽然大笑不止,觉得看到了熟悉的场面。
  再有就是骑马打仗。说是骑兵格斗,主要还是要看谁的坐骑稳健耐战。你不能把主人驮进战场就傻站在那儿不动。你要尽可能迂回机动,第一防备侧面、后面的偷袭;第二从侧面、后面偷袭人家。敌人应处于你和骑师的正面半径范围内。接敌之后骑手因要两手全力肉搏,身体就全靠马加固。你要不断托着他屁股把他举高,身体越高,臀下越稳,骑手的优势越大。一旦他快不行了,将要被人拖下马来,你还要及时退出战场,重整再战。哪有什么命令啊,全靠马自觉。所以没有好马,再好的骑手说要取胜那是一句空话。好马还会主动参战,撞击对方的马。一般不是身高体壮有战术头脑的孩子想当马还没人要呢。打赢的时候,最大的荣誉是属于马的。
  那么多人争着骑我,我感到自己十分优秀。
  有一次,我哥哥看见我驮着汪若海用嘴伴奏咯哒咯哒跑过去,揪下汪若海要揍他。我还替汪若海说情:我愿意的。
  我也不是没马。汪若海骑完我,我就骑高洋。高洋人很高,是匹好马。可他不愿意我骑他,打起仗不出力,经常别人一拽,他就松手,我就掉在地上。怎么打也不上路。我换遍了保育院所有的马,没一个可心的。有时情况紧急,随手拉来一个小孩骑上投入战斗,没走几步连人带马压垮在地。
  汪若海爱好之一是给女孩子捣乱。作为他的打手我也义不容辞。女孩子那边刚摆好过家家的锅碗瓢盆,汪若海就领着我们几个歪戴帽子斜扎皮带的小子走过去,踢开假设的门,横眉立目,恶声恶气地问人家租子交了没有,家里藏没藏八路。汪若海喜欢杨丹,每次都说她是八路,让我们把她抓走,抱住人家就亲。杨丹见他就跑。我们就追。杨丹跑得快,一跑就跑到阿姨跟前。我撵不上她,转身去追陈北燕。她刚留了两个小辫儿,授人以柄,又跑得最慢,我几步撵到她身后,一把拽住她小辫儿,她就乖乖到手了。
  我抓着陈北燕两个小辫儿像提着马缰绳,把她赶到汪若海面前,挺胸敬礼:报告军长,八路跑了,抓住个送信的。
  烧死她——汪若海手叠手杵着根树棍叉着腿撅着屁股觉得自己很像皇军小队长。
  我把陈北燕贴在最粗的老槐树上,自己从后绕树拉着她的两只手,把她全身打开形同五花大绑。张燕生他们就在她面前假装点起一堆熊熊大火,模仿着火苗呼呼向她脸上吹气。陈北燕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声不出,头发吓得都立了起来。
  八格牙路,老虎凳的干活。汪若海又说。
  我满头大汗跑去搬砖头,把陈北燕靠树按坐地上,往她脚底下一块块垫砖头。我一般垫三块砖头膝盖就疼了,陈北燕垫四块砖头也没事儿。花坛里就那么几块砖头,中班一桌老虎凳又用了一些,我们这边就没了。我把陈北燕腿往上拾,她很软,还有很大余量。
  看她腿能不能够到脑门。汪若海说。
  我和张燕生各搬起她一条腿使劲往上举。陈北燕从靠着的树干滑到地上,后脑勺蹭土,大声哭起来。我们赶紧扔下她的腿慌慌张张溜了。
  第二天黄昏,我在杨树下拣到了一只老根儿叶子,又宽又油,拿它拔断了汪若海他们所有人的老根儿。正得意呢,陈南燕冲过来一下把我推了个大跟头。我刚要站起来,她又冲过来推我一跟头。她紧绷着嘴,眼睛明亮像里面点了灯,脸雪白一用劲就涌出满腮红。她不让我站起来,只要我将起未起,她就再推一把,每次推我都让我觉得她想推死我。
  我招你了?我丘在地上大声嚷。
  你招我了。她死盯着我咬着牙说。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大班女孩抓着汪若海张燕生的脖领子乱嚷:有你没有有没有你?
  他二人连哭带挣扎:放开你放开。
  张燕生他三哥张宁生和一帮大班男孩冲过来,推那些女孩:干吗干吗?欺负我弟干嘛?
  女孩男孩立刻吵成一片,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听到杨丹她姐杨彤的尖嗓子,一口一个:废话!废话!
  我哥跑过来时,唐阿姨也赶了过来,问陈南燕怎么回事,怎么欺负中班小朋友。
  陈南燕这才说:他先欺负我妹的。不是一次,老欺负。
  唐阿姨把陈北燕叫进人圈指着我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陈北燕有人撑腰,声音也亮堂了:他揪我辫子把我绑树上还用火烧还掰我腿…
  唐阿姨咂着嘴点着我额头:你,一天不惹事你就难受。专欺负女孩子恨死我了——那也不能自己打人。陈南燕我要告诉你们班阿姨,星期六告家长。女孩子还这么野蛮。都回去,这事儿阿姨处理。
  走,回班。唐阿姨一把将我揪走。路上顺手牵羊捉住汪若海张燕生。
  你们三个就是咱们班的害群之马。你,是坏头头——唐阿姨一摁汪若海脑门。你,是狗腿子——她一摁张燕生。
  你,最坏。狗头军师。什么坏主意都是你出的。她一摁我脑门,我头往前一低,只听她手指关节喀吧一声响,我脑门上留了个红樱你再坏!唐阿姨远远拿起竹教鞭敲我天灵盖:你翻谁白眼,你再翻一个试试——你就是缺打。你父母不知道管教你,所以你成了个祸害。他们再这么惯你,你就等着长大让公安局管吧。
  唐阿姨把陈北燕带进来,理理她的小辫儿,手扶着她肩对她说:你这孩子也是太老实,挨了欺负不吭声。你越这样这些坏孩子就越欺负你——下次谁再欺负你立刻告阿姨。
  陈北燕怯生生点头。
  现在,你们三个一个一个向陈北燕道歉。从汪若海开始。
  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
  说对不起——你们家大人没教你啊?
  对不起。
  张燕生。
  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对不起。
  方枪枪。
  ……
  方枪枪!唐阿姨用竹教鞭左右捅我的双肩,捅得我撒娇似地来回晃身子。
  阿姨可等着你呢蔼—阿姨可没多少耐心了蔼—你是非要阿姨把你家长请来是不是?
  她一竿儿捅疼了我。我小声嘀咕:糖包。
  你说什么!“糖包”一下炸了,窜了过来,连推带搡,我脑袋咚一声磕在身后水泥墙上。我开口骂她:操你妈!
  “糖包”这一鞭绝对是照着我人抽过来的,带着风声,呼一下从我头皮上刮过——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第二鞭抡起时,我已经钻过桌子站到另一侧。
  你敢骂我妈。我撕烂你的嘴。
  唐阿姨眼睛都红了,疯子一样举鞭绕着桌子追我。她追过来,我就钻到另一边。我也吓坏了,不敢远跑也不敢再骂,只是来回钻桌子。我不知道唐阿姨为什么不上桌子,那儿童桌子很矮,她一迈腿不费劲就能站上去,那样抓我打我都易如反掌。也许是习惯意识影响了她,也许是气懵了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李阿姨披头散发端着个脸盆从外面进来。她刚洗过澡,人很干净,颧骨泛红还有几分娇媚。怎么啦——她心情愉快地问小唐。
  他——唐阿姨指我,接着眼泪夺眶面出,悲愤嘶喊:骂我。
  骂你什么?李阿姨放下盆,用皮筋扎一把头发,紧了一扣眼腰带。
  操我——妈。
  我就知道李阿姨会加入。早已看好路线。当她一脚踏上桌子,另一脚尚在半空。骤然高大像罗盛教那样纵身向我扑来,我已小碎步溜进厕所,一返身插上门插销。
  她十指尖尖,指甲有泥,像两把多齿叉子在我心灵上留下了三天无法磨灭的印象。
  外面汪若海在哭,关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被失去平衡的李阿姨一膀子撞倒。
  李阿姨庄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屋里有没有其他小朋友——请给阿姨开门。我小心翼翼走过刚擦过滑溜溜的瓷砖地,从后门溜掉。
  老院长正在夕阳下背手踏步,苦吟“ai”的韵脚。看见我笑眯眯地问:玩捉迷藏呢?
  李阿姨唐阿姨带着大批小朋友绕过楼角出现时,我已快出了保育院大门。
  你回来。
  李阿姨高声喊。
  不!我也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喊:我不回去。你们全都欺负我。
  第六章
  那个黄昏很美,方枪枪到死都会记住这景象。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地。流云一朵朵飞动,到处风起云涌,像爆炸决口的大河滚滚奔腾。蓝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变黄。
  整个天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谰夺目,间有巨光射出;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隐约透明宛如一炉煤火表面已成灰烬内部仍旧暗红涌动。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线照射下,树,像阴天一样边缘清晰;楼,红里掺进很多黄变成一堵堵橙色的墙;花果草坪遍地枯黄——看到哪里都是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
  照片上有喇叭中播放的军歌声,总是一排男声粗声粗气在唱;有饭菜漂浮的味道,一闻就是大锅熬的白菜和笼屉蒸的米饭;有一伙伙穿黄军装的人沿操场东西两路步出办公区;操场上有一群赤膊打篮球的汉子,一个穿印字红背心的大个子低头运球过人,头顶直立的短发和鼓起的肱二头肌相当醒目;一个光头战士两臂撑着双杠高高跃起,口轮匝肌结实地凸显一圈;一个烫花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在大门卫兵前片腿下自行车;一排小学生有高有矮走进院门。其中一个扭脸看卫兵腰上的皮手枪套;一个战士一手托摞报纸一手扶把奋力在骑自行车,他半身倾斜,眼望前方,一滴汗珠儿在帽檐下闪闪发亮。两个女孩正从一幢楼门里出来,一个脸已露出一个还在暗处,手里拿的铝饭盒十分明亮。
  送报战士从她们身边一划而过。两名少女最后一截台阶一跳而下像是比赛跳远,她们起立后沿着小马路上粉笔画的房子一间间跳着往前走,手里饭盒一路响。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骑到楼前下车,拎包匆匆进了另一个单元门。
  那排小学生跑过来,书包在胯部一下下拍打,分头进了不同的楼门。西门进来更多的家属、学生,有骑车的有步行的。最后一抹夕阳像是跟着她们从西门进来,水泥小马路像金色镜框映着上面来来往往的人、车。
  穿黄军装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楼前,与妇女孩子汇成一片,或扎堆儿聊天或结伴而行帮着拎饭盒和菜篮子。他们都是胖胖和善的中年人,个头高矮不等,年龄相差无几,讲话南腔北调,走路松松垮垮。要不是身上被着那身军装,领章缀着的杠、星,你会把他们当作百货大楼的经理或各单位管后勤的干部。十几年听不见炮响,年纪大一点,吃得好一点,活动少一点,内分泌再变化一点,军官们都有些发福,有些白净。凭脸你看不出这些保养得不错的先生放过牛砍过柴。下班了,到家了,该吃晚饭了——终于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时刻。他们都干家务,也伯老婆,洗洗涮涮,生儿育女。他们脸上充溢着满足、惬意、百事不求人的表情。
  在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显得软化形象可亲。
  她像一个在找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少妇,寻寻觅觅,边走边问,不时停下和人打招呼,笑聊几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张望。
  方枪枪藏在浓密的桃树丛中,脸蛋挂在其它桃子之间。李阿姨在他眼前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发现。他望尽穿黄军装的人也没看见他的爸爸。好几个军人他都以为是,走到近处又变成了别人,自动了一番情。他觉得自己忘记了父亲的面容。42楼上家家厨房亮了灯,只有他家窗户是黑的。姥姥和姨已经回了沈阳,再也没人请他吃晚饭了。天暗下来,路上行人断迹,操场上打篮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难再让人发现了。眼泪颇着脸蛋流下来,他揪着树叶无声地睫咽,知道父母去了远方。他很怀念保育院,现在应该洗过手坐在桌前吃晚饭了。他把一根树枝上的桃叶揪得净光,树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声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说过摘桃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当好孩子,却总是像个坏孩子被人追来追去。谁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陈南燕也追——想到这儿他大声哭起来。他刚着嘴,仰着脸,边哭边东张西望。周围只能看见李作鹏家的警卫一人。这个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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