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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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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黑暗之域。我一直没跟丢,但他自己倒是走失了。他在黑域外围那个错乱和梦魇的无尽荒野流连徘徊。他的灵魂在那可怕的地方,一如小鸟吱喳,也好像远离海洋的海鸥在啼叫。他根本不是什么向导,早就迷失了。他空有法术技艺,却从不看前面的道路,只顾看自己。」
亚刃听不懂话中含意,但此刻他也不想弄懂。他已经多少有过被拖进巫师所说的「黑域」的经验,但实在不愿回想那个经验,那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实说,他不想睡着,以免又在梦中见到那个黑域、那个黑暗身影——就是伸出一颗珍珠光芒,小声说着「来呀」的黑影。
「大师,」他的心思突然转到另一个题目:「为什么……」
「睡吧!」雀鹰稍带不悦地说。
「大师,我睡不着。我想不通您为什么不解放那些奴隶。」
「我解放他们了呀。那艘船上的枷锁都解开了。」
「但埃格手下有武器。要是您绑住他们……」
「哦,要是我绑住他们,如何呢?他们才不过六个人,而桨手们和你一样,都是被链住的奴隶。现在这时候,埃格与手下恐怕全死了,不然就是被链起来准备当奴隶卖掉。反正,我让他们自由去战斗、或协议。我绝不当收买奴隶的人。」
「但您明知他们是为非作歹的家伙——」
「明知他们为非作歹,是不是就要与他们同声一气?让他们左右我的行为吗?我不打算替他们抉择,也不打算让他们替我抉择!」
亚刃哑口无言,深思起来。不久,法师柔和地说:「亚刃,你明白吗?一项举动不像年轻人想的那样,有如捡起而来丢出去的一颗石头,要不是打中目标、就是错过目标,然后就完毕了。一颗石子被捡起来,土地因而变轻,拿石头的手因而变重。把石头丢出去时,天上星辰以绕行相应。石头打中或坠落,宇宙都因之改变。整体的均衡,仰赖每项单一行动。风、海、水、地、与光的力量,以及禽兽植物都如此,一切都完好、合宜地搭配着。这一切行动都含括在『一体至衡』当中。举凡飓风、大鲸鱼的号鸣、枯叶的吹落、蚊蚋的飞移,一切行动都在整体均衡的范围内。我们,既然身为具备力量操控世界、并相互操控的人,就必须学会按照落叶、鲸鱼、风的本性去行动。我们必须学会保持那均衡。既然有智力,我们就一定不能轻举妄动:既然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能轻率妄行。虽然我拥有惩罚或奖赏的力量,但吾何许人也,怎可随意把玩他人命运?」
「可是,」男孩对着星斗蹙眉,说:「这么说来,均衡是靠什么也不做而达成的吗?碰到必须采取行动时,即使不晓得行动的结果将如何,当事人也该行动吧?」
「永勿担忧怀惧。采取行动远比抑制行动容易。我们人类会继续行善、及行恶……不过,假如我们内环诸岛能够像以前一样再度拥王,假如那位君王找法师寻求建言,而我是那位法师,我会对他说:『吾王,不要因为正义、值得赞赏、或高贵而去做某事。别因一件事似乎是好事而去做;只做你必须做,而且别无他途可行的事。』」
他声音里有某种质素,使亚刃不由得转头看他.他觉得法师脸上重现光辉,望着那个鹰勾鼻、那个有疤的脸颊、犀利的黑眼睛,亚刃注视他时,除了满腔的爱,还有畏惧。他心想:「他超越我太多了。」可是,亚刃凝目仰望时,终于察觉,这男人的面孔既没有法术之光,也没有法术的冰冷光辉,躺卧在每个线条与平面之中的,不过是光亮本身罢了——是早晨平凡的天光。天地间其实有一股比法师的力量更大的力量。岁月对待雀鹰,没有比对待任何人仁慈,他脸上的线条是岁月的刻痕;而且等日光转强之后,还面露疲色,并打起呵欠来……
亚刃凝视着、遐想着、思索着,终于入睡了。雀鹰坐在他身旁,观看曙光和日出,正如一个探究宝物缺陷的人,想找出这个有瑕疵的宝石里面、这个生了病的孩子内在,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第五章 海洋梦 Sea Dreams
快近午时,雀鹰停止法术风,任船随西南方向的自然微风航行。右方远处,瓦梭岛南部的山峦远落在船身后头,慢慢转蓝、越来越小,成了海浪之上的朦胧波纹。
亚刃醒来。大海在燠热灿亮的正午骄阳下曝晒着,一眼望去,无尽的海水展开在无尽的日光之下。雀鹰坐在船尾,身上只有一条缠腰布,头上绑块像是帆布的头巾。他轻轻哼着歌,把船梁当成鼓,双掌轻轻敲击,打出单纯的节奏。他哼唱的歌倒不是什么巫术技艺、也不是什么王卿豪杰的赞颂之辞,只是轻快地结合一些没有意义的字音,很像独自在弓忒岛高山上牧羊的小男孩,为了清磨夏季漫长午后而哼唱的曲调。
一条鱼儿跃出海面,当空滑行了数码之遥,飞越闪光的涡轮叶片上方时,看来如蜻蜓的羽翼。
「我们到南陲了。」雀鹰唱完歌时说道:「人家说,这里是世上的奇域,鱼会飞、海豚会唱歌。但海水温和,适合游泳。而且我觉得能与鲨鱼互相了解。在这里把奴隶贩子的触摸洗去吧。」
亚刃全身肌肉还在酸疼,起初根本不想动。而且他不是熟练的泳者,因为英拉德岛的海洋比较严酷,下了水,往住是在跟海水搏斗,而不是在游泳,所以要不了多久就筋疲力尽。但这里的湛蓝海洋,刚下水时会冷,不久就感觉挺宜人的,身上的酸疼因之一扫而光。他在「瞻远」船边鼓浪前进,仿佛一条稚龄海蛇,浪花如喷泉般飞腾。雀鹰加入游泳,但他拍打海水沉稳多了。「瞻远」宛若温顺的护卫,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张开白色羽翼随时等候他们上船。一条鱼儿由海水跃入空中,亚刃追去时,鱼先潜入水中,再跃出海面,忽而在空中游动、忽而在海中飞驰,反过来追逐亚刃。
男孩在海水中、日光里嬉游、取暖,全身金光,敏捷灵活,一直玩到太阳与海面相触。至于另外那名黑瘦的成年男子,游泳时不但动作精省,拍水使力时,也总是流露出他那年纪特有的简劲。那天,除了游泳,他还分神控制船只的航线,并用帆布做了个临时遮阳篷,坐在篷子底下,抱着不偏不袒的温柔,平心观看游水的男孩和飞跃的鱼儿。
「我们上哪儿去?」黄昏,饱食一顿腌肉和硬面包之后,困意再起时,亚刃问。
「洛拔那瑞。」雀鹰回答。「洛拔那瑞」这几个没有意义的字音,就是那天晚上亚刃最后听进耳里的话,以致那天一入夜,他所做的梦都环绕「洛拔那瑞」。他梦见自己步行在柔软的淡色漂流物之上,漂流物是粉红、金黄、青碧的断线或碎布组合,走在上面,有种好玩的快乐满足。有人告诉他:「这是洛拔那瑞的丝田,丝田从来不会变暗。」但后来,到了黑夜将尽,秋季星座在春季天空闪耀,他转而梦见自己置身一间干燥的破房子,屋里每样东西不但都覆盖灰尘,还有积垢的破蜘蛛网。蜘蛛网不但把亚刃的双腿缠住,甚至飘入他的嘴鼻,使他无法呼吸。最恐怖的是,他认得那间宏伟的破房子——正是他与柔克学苑众师傅在宏轩馆内同进早餐的地方。
他醒来时,恐惧莫名,心头扑扑直跳,两腿因撞到划手座而痉挛。他坐起身来,拼命想忘掉那场邪异的怪梦。东方天空还没有亮光,只呈现变淡了的黑色。船桅吱嘎作响,船帆仍旧由东北风绷紧着,模糊地高悬在他头顶上方。他同伴在船尾静静沉睡。亚刃再度躺下,迷迷糊糊直到天完全亮才醒。
这天,海洋超乎他想象地湛蓝平静。海水柔和清澈,在里头游泳有点像滑行或漂浮在空中,奇异的感觉如在梦中。
午时,他问:「巫师会解梦吗?」
雀鹰在钓鱼。他专心注视钓线,许久才应道:「怎么啦?」
「我很想知道,梦境是否属实?」
「当然属实。」
「梦境是在做真实的预告吗?」
正当这时,有鱼儿上钩了,十分钟后,他们有条漂亮的银蓝色海鲈当午餐,亚刃的问题便被忘得一乾二净了。
下午,两人在临时搭建的遮阳篷底下躲避烈日,懒懒地消磨时间。亚刃问:「我们去洛拔那瑞找什么?」
「去找我们要找的东西。」雀鹰答。
过了一会儿,亚刃说:「在英拉德岛,我们有个故事,说到一个男孩,他的老师是块石头。」
「咦?……那他学到了什么?」
「他学到:别提问题。」
雀鹰哼了一声,仿佛是要压抑笑声,但他坐直身子,说:「好吧!虽然我喜欢保持沉默,直到清楚要讲什么才开口。不过,既然你一直问,就谈一下吧。为什么霍特镇和纳维墩岛不再有法术?——也说不定是所有陲区都不再有法术了,为什么?这是我们要去探寻的究竟,不是吗?」是啊。」
「你晓不晓得有句老话说:『规则逢陲区即变』?这句话,水手常常讲,但它其实是巫师用语,意思是说,巫术技艺本身也因地而有变异。柔克岛的一项真法术,到了易飞墟可能变成只不过是几个普通字词而已。今天已不是各地人都还记得『创生语』的时代了,所以,在某地使用某字词是正确的,到了另一地则须改用别的字词。而法术的编构,本身就融合了土、水、风,以及施法所在处的光等等。我曾经航行到东方,由于所到之地非常偏远,那里的风、水等都不听我使唤,可能是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吧,但更可能是我根本不晓得它们的真名。
「这世界非常大,开阔海一直延伸到超越所有的知识范围,但在这世界之外,还有别的许多世界。在这众多空间维度及时间长度之中,我怀疑人类能讲的任何一种语言,是否有哪一种语言能够无分时地:永远承载它原本的意义和力量——除非它是兮果乙人创造万物时所讲的『太初语』,或是至今还没有人讲、也永远不会有人讲的,足以消灭万物的『终结语』……所以,即便在我们地海这个世界,在我们所知的各岛屿间,已见到那么多差异、奥秘与变化了,而大家认识最少、但奥秘最多的,就是这南陲区。内环诸岛的巫师很少到南陲与这里的人来往。大家普遍相信南陲人有自己的魔法,所以不欢迎北方来的巫师。不过,这类传言都语焉不详,事实可能只是这里的人一直没有机会认识法术技艺,导致了解不足而已。假如是这样,那么,存心破坏法术的人来这里进行破坏就很容易了。要在这里削弱法术,也会比在我们的内环诸岛来得快。既然这样,我们当然可能听到南方地区魔法失败的传闻。
「『训练』是强化、深化巫师作为的管道,假若没有方向,人们的行为易流于肤浅、错乱、然后就浪费掉了。所以,像我们碰到的那个戴镜饰胖女人,就是丧失了技艺,却认为她从来不曾拥有技艺。也因此,贺尔嚼食迷幻草,自以为能比最高深的法师到得远,可是事实上,他几乎还没进到梦幻之境就先迷失了……但他到底自以为去了哪儿呢?他所寻求的是什么?又是什么吞噬了他的法术技艺?我认为我们在霍特镇已经探查够了,所以才继续深入南方,到洛拔那瑞,去看看那里的巫师情况如何,找找我们必须找出来的究竟——我这样说,有没有回答你的疑问呢?」
「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让石头安静一下吧!」大法师说完,走去坐在船桅边、遮阳篷底下泛黄耀眼的阴凉处,径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个下午,船只平稳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动,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亚刃下海游泳两趟,每回都从船尾悄悄溜进水中,因为他不喜欢从法师那幽黑的凝视视线中横越。法师的凝视看起来虽只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见一切,超越亮丽的海面水平线,超越天空的湛蓝,也超越光的界线。
后来,雀鹰总算由沉默中回神,并开口说话——只是他所说的,一次不超过一个字词。亚刃从小的教养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礼貌或含蓄所掩饰的情绪,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绪沉重,便不再提问。到了傍晚,他才说:「如果我唱歌,会不会干扰您思考?」雀鹰勉强玩笑着回答:「那要看你唱什么而定。」
亚刃背靠船桅坐下,开始唱起歌来。多年前,贝里拉的宫殿乐师曾训练他唱歌,当时还边唱、边在高高的竖琴边弹奏和音。如今,他的声音已不似当年那么尖细甜美,现在高音变得具有磁性,低音则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听起来深沉鲜明。这次,他唱的是「白法师挽歌」,这是当年叶芙阮获知莫瑞德战死,而开始等待自己死期到来所作的歌。这首歌一般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经心随便唱。现在,雀鹰聆听这副年轻的嗓音,有力且笃定地回荡在晚霞映红的天空和海洋间,两眼不由得泪湿而模糊了视野。
唱完这首歌,亚刃静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唱些比较小巧轻快的曲调,在天际无风、海浪规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单调中消磨时光,夜色也逐渐笼罩。
等他停止歌唱,万物俱寂。风息、浪小,船板和绳索也几乎不再吱嗄作响。大海静默,海面上方,星星一颗颗露脸。南方出现一抹透亮的黄光,断断续续放送一阵金黄流星雨穿过海面。
「看,灯塔!」但他马上改说:「可能是一颗星吗?」
雀鹰凝视它一会儿,才说:「我猜它一定是那颗戈巴登星,这颗星只有在南陲地带才看得到。『戈巴登』的意思是『冠冕』。坷瑞卡墨瑞坷曾经教我们,要是继续往南航行,还可以在戈巴登底下的海平面附近,清清楚楚多找到其它八颗。九颗星合成一个大星座,有人说那是一个奔跑中的人,有的人说那是『亚格南符』,也就是『终结符文』。」
他们遥望那颗星在动荡不定的海平面之上,廓清了天际,稳健地发放光芒。
「你刚才唱了叶芙阮之歌,」雀鹰说:「唱得很好,宛如你了解她的伤痛,也让我了解了她的伤痛似的……在全地海的历史故事中,这一则总是最能撼动我心。莫瑞德以无比的勇气对抗绝望;超越绝望所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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