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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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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杨说,「被亡者呼唤亦是可怖。」
赤杨试图转身爬上山坡,远离石墙,但双腿陷入梦中常有的衰软,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墙边;虽然四周无人能帮助他,他仍大声呼救,因此在恐惧中惊醒。
自那时起,在每个深眠夜晚,他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长草间,面对山下石墙,亡者阴暗虚幻地聚集墙边,对他哀求、哭喊,呼唤他的真名。
「我醒来,」赤杨说道,「在自己房里,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我还是得睡觉。我试过不断让自己清醒,若时间允许,则在白昼入睡,但我终究得睡。我会再度回到那里,他们亦在那里。我无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动,必定是下山,朝墙边前进。有时我可以背向他们,但我会以为在人群中听到百合声音,对我呼喊,我转身寻找,而他们便会向我伸出双手。」
赤杨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该怎么做?」
雀鹰一语不发。
良久后,赤杨说:「我对您提过的竖琴师是我的好友,一阵子后,他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他,因为害怕有亡者的梦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协助我搭船前往伊亚,去跟那里的一位灰巫师详谈。」赤杨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学院受过训的人。「那巫师一听我的梦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么名字?」
「贝瑞。他服侍道恩岛领主伊亚亲王。」
老人点点头。
「贝瑞说他爱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对船长而言有如定金般稳当,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长航程,远远绕过黑弗诺岛,直入内极海。我以为或许在船上,日渐远离道恩岛,便能将梦境抛诸身后。伊亚的巫师称我梦中身处之处为旱域,而我以为或许到了海上,便能离开那儿。但我每晚必定会回到那山边,随着时间过去,甚至一夜数次。两次、三次,甚或一阖眼,就站在山边,看着下方石墙,听着呼唤我的声音。我像是个因伤口疼痛而疯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仅存的宁静,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满那些聚集墙边的悲惨亡灵,他们的痛苦及哀伤,以及我对他们的恐惧。」
赤杨说,很快,无论白天夜晚,水手都躲着他,因为他会大喊出声,凄惨惊叫吵醒水手,水手还认为他身缠诅咒,或体内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岛上亦无安宁吗?」
「除了在心成林。」赤杨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时转变。
一瞬间,雀鹰脸上也浮现相同神情。
「形意师傅带我到树下,我终于能入睡,即便在夜里。白天,如果太阳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这里时,如果感受到太阳温暖,赤红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梦。但心成林里毫无恐惧,我再度能爱上夜晚。」
「说说你到柔克时的情况。」
虽然疲累、哀伤及敬畏妨碍赤杨叙述,他依然有道恩岛人舌灿莲花的天性,虽因恐故事过于冗长或赘述大法师早已知晓的事物,叙述稍有简省,但雀鹰能清楚想像,忆起自己首次抵达智者之岛的感受。
赤杨在绥尔镇码头下船时,有名水手在桥板上画了闭户符文,好预防赤杨再度回到船上。赤杨发现了,却认为水手的行为理所当然。他感觉自己厄运缠身,感觉体内含蕴某种黑暗,因而比平常进入陌生城镇时更为害羞。绥尔尤其是个陌生城镇。
「街道误导了你。」雀鹰说。
「大人,还真是这样!对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没关系。我以前习惯了。如果能让你安心讲述,就当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继续说吧。」
不知是因询问的对象误解意思,抑或赤杨误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峦起伏、宛如小型迷宫的绥尔镇上漫游,学院从未离开视野,却无法接近。最后,绝望中,他来到平凡无奇的广场,有座空旷的墙,有扇朴素木门。盯视好一阵子后,赤杨发现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达的围墙。他敲敲门,一位脸庞安详、眼神安详的男子开了门。
赤杨正准备说伊亚的贝瑞巫师派自己来,有口信转述给召唤师傅,却毫无机会开口。守门师傅凝视他一会儿后,温和说道:「朋友,你不能把他们带进这屋里。」
赤杨没问师傅不能把谁带进屋里。他知道。过去数晚,他几乎毫未阖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惧中惊醒,即便白天时睡着,也会在阳光遍洒的甲板上看见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涛上看见石墙。醒时,梦境便残留体内,伴随围绕,迷迷蒙蒙,他总能在风声与海啸间,隐约听到呼唤他真名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惧与疲惫让他陷入疯狂境地。
「把他们挡在外面,」赤杨哀求,「让我进去,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
「在这里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温柔说道,「那里有张长凳。」指指方向,关上门。
赤杨在石凳上坐下。他记得这件事,也记得有些大约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在进出大门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后好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他只忆起片段。
守门师傅带着手持柔克巫师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返回,赤杨进了一间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唤师傅来了,试图与赤杨说话,但他当时已不能言语。睡眠与清醒间;阳光普照的房内与昏暗苍灰山丘间;召唤师傅的说话声与墙对面传来的呼唤声间;在生者世界里,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但在有声音呼唤的苍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几步到墙边,让那些伸出的双手拉着他、抱着他,却如此轻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许他们就会放过他,他想。
然后,记忆里,阳光普照的房间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苍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唤师傅,一名高大、宽肩、皮肤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壮的紫杉巫杖,在昏暗里闪闪发光。
声音停止呼唤,聚集墙边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渐远离时,赤杨听见遥远的窸窣,与某种啜泣般的声音。
召唤师傅走到墙边,双手覆盖。
某些石块已松动,甚至有几块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杨觉得应该捡起石块,放回,修补石墙,但末这么做。
召唤师傅转身面对赤杨,问:「谁把你带来的?」
「我妻玫芙蕊。」
「召唤她来。」
赤杨无言以对。终于,他张开口,但说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唤的名字。他大声说出:「百合……」名字听来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颗掉落灰尘的碎石。
万籁俱寂。微小星星稳定地在漆黑天空绽放光芒。赤杨从未在此处抬头看天,认不得这些星辰。
「玫芙蕊!」召唤师傅唤道,以浑厚嗓音念诵出几个太古语词。
赤杨感觉气息离开身体,连站立都困难,但通往朦胧黑暗的漫长山坡上,毫无动静。
然后,有了动静,某种较为明亮的身形开始走上山,缓慢接近。赤杨全身因恐惧及渴望颤抖,悄声道:「喔,我心爱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过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杨看到那是名约十二岁的孩童,无法辨认是男是女,对赤杨或召唤师傅漠然无视,也未看向墙对面,光坐在墙角。赤杨靠近,低头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块,想拉松一颗石子,又一颗。
召唤师傅正呢喃太古语。孩子无动于衷地抬头瞥了一眼,继续以似乎软弱无力的细瘦手指拉扯石块。
这一幕在赤杨眼中如此可怕,令他头晕目眩,试图转身离开,之后便毫无记忆,直到在阳光充足的房间苏醒,躺在床上,全身虚弱,病恹恹而冰冷。
有人来照顾赤杨:打扫客房,态度疏远的微笑妇人,还有一名与守门师傅一同前来,褐色皮肤的矮壮老人。赤杨原以为是治疗师,看见橄榄木巫杖,才明白是药草师傅,柔克学院的治疗师。
药草师傅带来安慰,更能赐予赤杨安睡。他煮了一壶草药茶,要赤杨喝下,点起缓缓燃烧的草药,散发松林里深色泥土的气味。师傅坐在附近,开始一段冗长、轻柔的念诵。「我不能睡。」赤杨抗辩,感觉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药草师傅温暖的手覆盖赤杨手背,予赤杨宁静,令他毫无恐惧地进入安眠。只要治疗师的手覆盖他,或按着他的肩膀,便能让他远离黑暗的山坡和石墙。
醒后,赤杨进食少许,药草师傅很快又端来一壶微温、淡味的草药茶,点起散发泥土香气的烟雾,以语调平板的念诵、手的碰触,让赤杨歇息。
药草师傅在学院里有应尽职责,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杨几小时。赤杨在三晚内便获得足够休息,终于能在白天饮食,在城镇附近四处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谈。第四天早晨,药草师傅、守门师傅与召唤师傅进入赤杨房间。
赤杨心怀恐惧、甚至质疑地对召唤师傅鞠躬。药草师傅是伟大法师,法艺与赤杨自身技艺略为相似,因此两人心灵能相通,师傅的手更代表极大慈悲。然而,召唤师傅的法艺与肉体实物无关,而是针对灵魂、思想与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艺诡谲危险,充满危机与威胁,召唤师傅甚至能离开肉体,到石墙边界,站在赤杨身旁。他为赤杨重新带回黑暗与恐惧感。
三位法师起先均一语不发。如果说三人有任何共通点,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杨先开口,试图打从心底说出真话——除此别无他法。
「如果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让我——让妻子领着我抑或其他灵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弥补或解除所做一切,我愿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召唤师傅道。
赤杨哑口无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谁,或是什么。」守门师傅说,「我们仅能恍惚一瞥。」
「告诉我们,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墙?」召唤师傅问。
赤杨复述。
法师沉默倾听,在赤杨说完后,良久没有回应,然后召唤师傅问:「你曾想过,跨越那道墙意谓什么吗?」
「我知道将无法回头。」
「只有法师在最必要时,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墙。药草师傅或许会与痛苦患者一路去到墙边,但若病人已跨越那墙,便不会尾随而去。」
召唤师傅身材如此高大壮硕,加上皮肤黝黑,令赤杨看他时,便联想到一头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唤技艺让我们有力量将亡者从墙对面暂时唤回,但我质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严重地打破世界法则与平衡。我从未施过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墙。大法师跨过了,带着王,好医治名叫喀布的巫师造成的世界伤口。」
「而大法师没有回来,当时的召唤师傅索理安进入旱域寻找大法师踪影,」药草师傅说,「索理安回来了,但整个人都变了。」
「这件事毋须提起。」召唤师傅说。
「也许需要,」药草师傅说,「也许赤杨需要知道这件事。我想,索理安对自身力量过度自负。他在那里留太久了,以为可以将自己唤回生界,但回来的只有他的技艺、他的力量、他的野心——毫无生命的求生意志。但我们依然信任他,因为我们挚爱他,于是他蚕食我们,直到伊芮安摧毁他。」
远离柔克,在弓忒岛上,赤杨的聆听者打断话语。「你刚说什么名字?」雀鹰问。
「师傅说是伊芮安。」
「你认得这名字吗?」
「不认得,大人。」
「我也不认得。」 一阵静默后,雀鹰轻声续道,仿佛不甚情愿。「但我在那里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险前来寻我。看到他在那里,我无比心痛。我告诉他,他可以跨越墙回去。」雀鹰脸色变得深沉、严肃。「我说了不当的话。在生者与亡者间,所有言谈都不恰当,但我也曾挚爱他。」
两人在静默中坐着。雀鹰突然站起,伸展双臂,按摩大腿。两人一起活动活动筋骨。赤杨从井里打起点水来喝;雀鹰拿出铁锹与待换装的新手把,开始打磨橡木棍,修细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鹰说:「赤杨,继续说。」因此赤杨继续说故事。
药草师傅提起索理安后,另两位师傅沉默一晌。赤杨鼓起勇气,询问长久以来一直挂记心头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墙,法师又如何抵达那里。
召唤师傅立即回答:「灵魂的旅程。」
老治疗师则比较迟疑:「跨越墙的,不是肉体,因为往生者的肉体会留在此处。如果法师出窍去到那儿,沉睡的肉体也还是在这里,活着,所以我们称之为『旅人』……我们将离开肉体启程的部分称为灵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杨说,无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 「我感受到她的碰触。」
「你是这么以为。」召唤师傅说道。
「若他们实体接触,形成某种连结,」药草师傅对召唤师傅说,「或许正因为此,所以其余亡者能去到他身边,呼唤他,甚或碰触他?」
「所以他必须抗拒。」召唤师傅瞥了赤杨一眼,说道。召唤师傅眼睛细小、眼神炙热。
赤杨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指控,说:「我曾试着抗拒,大人,我试过了,但他们人数众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们正在受苦,对我呼唤。」
「他们不可能受苦。」召唤师傅说,「死亡终结一切痛苦。」
「也许痛苦的虚影亦是痛苦。」药草师傅说,「位于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门师傅几乎完全没开口。他以平静和善的口吻说:「赤杨是修复者,不是破坏者。我想他不会截断那道联结。」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断得了。」召唤师傅说道。
「是他造的吗?」
「我没有如此技艺,大人。」赤杨辩驳。众师傅言及的内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愤怒回应。
「那我必须去到他们之间。」召唤师傅说道。
「吾友,不可。」守门师傅说。老药草师傅道:「最不该去的便是你。」
「但这是我的技艺。」
「也是我们的。」
「那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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