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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金瓶梅-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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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李铭从外进来,从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
一面使人城外去请吴银姐,吴惠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饭店里,算还饭钱,吴银姐上了轿子,吴惠随着,进得李铭宅子里来。原来李铭新娶了一房妻孝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清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李铭成了家,还时常进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吴银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儿吃了饭。看吴银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铭进来,和银姐见过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里将养二日,换换衣服,好进府里去见老爷。”银姐说:“这几年不敢在城,通是在乡村里躲着,谁敢见个人儿!就是几件旧衣裳,都在典当铺里搁着哩,这几件衣裳还是临上路才做的。”李铭道:“这不打紧,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体。”即教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珠花翠钿,又是两根金镶玉的横簪,珠子嵌成的。
一套是玄色绉纱衫儿,淡鹅黄比肩儿;一套是葡萄色女衫,白绫花比肩儿,都是织金沿边有拖的裙子。吴银姐道:“这玄色老气些,我借穿了罢。一个大老爷家,穿的红红绿绿的不是个札,”一面说着,“丫头盛了水来洗面,就是桂花香皂,镜抿刷牙油盒粉扑胭脂,一弄儿打扮得妆台镜架。李铭的浑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吴银姐梳头挽辔。李铭、吴惠自在外厢吃酒去了,不题。
却说斡离不元帅同兀术太子,在山东安抚军民已定,一路由汴梁来,有汴京的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内外,那刘豫率领军官太监,五十里外迎接。隔着半日,前哨早到。那时汴京初下,以防有变,金兵十分严肃,整队入城。兀尤传令不许妄杀平民,那百姓才得安业,把那些惊走的渐渐的回城。
兀术一到汴京,就亲入大内故宫,要在良岳前扎营,把这些帐房暖幕张挂在内苑,搜取旧日宫人,一个也没有。因宫殿空虚,传下令来:仰齐王刘豫选取女子妇人,不论良家教坊,入官打扫。那知兵马未到前,众百姓怕有选取之事,所有妇女尽逃出城外附近州县藏躲去了。落下的穷破落户,又没有好女儿。刘豫慌了,只得把自己女儿妆梳齐整,却先使十名有颜色的女子,随着送入宫中,以求幸用,要图个勋戚国丈。那知刘豫的女甚丑,兀术大怒,将送女太监穿箭游营,只留了一夜,把女送回来了。只得满城中遍选歌妓一百名进官洒扫,那得个好的?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李桂儿先使人将吴银儿抬进府去,打扮得粉妆玉琢,和当初一样娇美。到了天将晚,斡离不送兀尤进了官,回家歇息,一班儿女妓们都来磕了头,斟上酒来,同太太炕上坐。这些人弹的弹,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儿奏起,唱了一套词: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西风。
单说斡离不元帅因众妓歌曲饮酒,说起四太子兀术搜括宫人,要选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官,一时俱凑不出来,那得有个会弹唱的服事得来。况王爷帐里妇女不少,就有些颜色的怕选不中意。太大便说起:“今日有李奶奶的亲戚,从山东来投他,要见老爷磕头,只说他会弹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到好个人儿,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生得细细的个身子,只象是二十来岁,好不嫩少哩。”斡离不忙叫快请过来相见。那吴银儿在李桂姐房里梳头匀脸,伺候要见,因他们唱到热闹处,悄悄听他,忽听一声叫他来见,少不得做出那几步引人的腔调,从左手院子里走出来,娇娇滴滴、窈窈停停、花朵儿一般到了跟前,插烛也似磕下头去。斡离不一看,道:“好个妙人儿,来得正好!”但见:裙拖大幅湘江水,舍挽巫山一片云。
貌态止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绿绮隔帘挑不得,春风人似卓文君。
斡离不元帅看了一会,原是个臊的,不觉淫兴大动,忙叫上炕来,偎在身边坐,取琵琶叫他和桂姐合唱。两人原是熟的,几年来不得聚首,一个琵琶,一个三弦,又唱了一个《金落索》北曲:新愁无计除,意中冤孽知何处?镇日昔熬煎,这离情谁与我传一句。恨云鸿个个高飞,我为你怕待理琴书,我为你百事的无心绪。想当初,似水如鱼,你无情,负却了海神盟;俺有眼,错认做荆山玉。终日里短叹长吁,大睁着两眼跳黄河,强支持弱体捱白日。可罢了我了,实实的着迷痴心肠,泪点儿流不祝斡元帅大喜,连连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觉一饮而尽,唱到浓处,搂到怀中,和银姐一递一口儿吃酒,用手摸他胸前,只见香滑如玉。这太太看见,先已下炕去了。李娇儿、李桂姐不消说是久帮衬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吴银姐陪宿。那一夜把个斡将军帅字旗连败了二阵。吴银姐是风月中老手,弄得个元帅喜欢不尽,说:“我将你进奉与四太子,做我的个帮手罢!你万万休忘了我的恩情!”那吴银儿又做出百般的娇态,把个将军弄得酥麻了。早晨起来,就赏了两套锦缎,叫裁缝做彻底衣妆,都照金人妇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顶花藤大轿,自己骑马,进与兀尤去了。这吴惠押轿而行,岂不是忽然富贵自天而降!
斡将军到了宫中,见了兀术,因说有个会弹唱的妇人送来答应王爷。兀尤传令叫进来。吴银儿打扮得更是整齐,织金红锦宫妆、窄靴长袖,挽的平头譬,与番妇一样。兀术甚喜,又赏了两匹缎子,留下吴惠随营吃钱粮,和斡离不踢气球,至晚方散。原来兀术随营妇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临清、济宁掳的良家名妓,这吴银儿一时间那得就到得兀尤身边。到了夜宴,那些常常在前的美人们,人人妒忌,个个争妍。休说一个吴银儿,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见面。因此吴银儿只见得一面,就派在闲房里管缝衣服去了。
过了一月,再不得兀术一见。也是他有幸,该出头享这一场富贵。忽一日,金兀术传刘豫入宫赐宴,饮到乐处,要赏齐上名马一百匹,美女十人。这些众妓们怕吴银儿进来得宠,就将他为首,添上九个平常的,凑了十人之数。兀术每人赏了两匹缎子,俱用红织锦搭着头,骑上马往齐王府里去了。
这吴银儿也只说道和在兀术宫里一样,那知道刘豫奉兀术太子之命赐的美人,那敢轻待,就和公主招了驸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来监守的一样,因此不敢不尊。
将为首的吴银儿立为宫妃,银袍珠带,金屋银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没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寝。那吴银儿立时尊奉起来,满府中俱称娘娘。也是吴银儿一生心肠极好,虽在烟花,有此善报,一时高入云霄。李铭夫妇认作两姨兄弟,送礼设席,满东京都来趋奉。那知道他二人是个二搭六,一群衣锦荣归。因此说得个人无定位,颠倒无常。不知后来如何归结。正是:落花无定,黄莺衔入合欢宫;飞絮有情,紫燕营巢华屋栋。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翟员外伸冤元帅府 李师师官配马头军
诗曰:
节当寒食半阴暗,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东坡《在徐州登燕子楼》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单表古人诗词,多因故国伤心,闲愁惹恨。叹韶华之易尽,则感寄春风;悲陵谷之多迁,则魂消秋月。拈就鸳鸯,写出江淹离恨谱;飘来蝴蝶,编成杜牧断肠诗。也只为托兴遣怀,寓言醒世。真却是假,假却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这个山川,这个岁月, 这个人情世事, 这个治乱悲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看到一部《庄子》透彻,才许读得我《金瓶梅后集》。那些俗儒浅夫,没有打破轮回手段,句句着相,便说是风流罪过,骂世春秋,岂不负此婆心侠骨。
这回直接上段。汴梁为历代建都之地,自经五代改号东京。宋太祖登基,直传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了徽、钦相传八主,享国太平日久,朝野丰登,车马辐辏,风俗淳厚,士女繁华,何等的富贵!一旦中原失陷,尽为金人所有,自徽、钦北狩,兵火相连,战争不息,有二十年大乱。那些金碧官殿,尽化为蓬蒿瓦砾之场,文物典章,俱变成戎马于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贵官,不知化做冷烟衰草,白骨寒磷,那里去了。所以行人感慨,过客伤悲。有诗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说不尽这兴亡之感。单表这士女的淫奢,现前的因果。
可见这富贵繁华,真是跟里空花,玉貌蛾眉,尽作生前孽债。
即如徽宗未年留心女色,嫖了一个烟花李师师,弄得国灭身亡,岂不是亡国妖孽,女色中尤物!因此把李师师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贵尊宠,不下于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宫禁,也就数是李妈妈家了。妈妈二字是河南开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大相似,因此东京风俗止称一个李妈妈,并不敢说师师二字。后来徽、钦北去,这师师生的手眼乖猾,门下子弟又多,串通金营将官,把个金桶般家业护的完完全全,不曾耗散一点儿。在城外汴河桥边盖起楼房穿廊、花园书房,比旧日一样齐整,又养着十数个能弹会唱的粉头。只为银瓶赚哄了翟员外千金的聘礼,后来郑玉卿骗拐了银瓶去了,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翟员外人财两空,又是疼钱又是惶愧,各处找寻了两三个月,四下里贴招子,骑着快马追赶,只道是旱路上去的,那知他一篷风上了扬州,也弄做一场春梦。这是前案,说过不题。
那时翟员外不肯干休,使孙寡嘴、张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插戴钗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来。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处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款,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翟员外且休张扬,两家都没体面,情愿把侍女巫云赔他,还送过些钗束来,把财礼退一半回去。先着孙寡嘴去说了,次后使巫云打扮的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妆是贺翟员外生日,两只烧鹅,四尾糟鲫鱼,两大坛麻姑酒,两大盘寿桃,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翟员外。巫云进门来,使银红汗巾侮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大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走走,俺太大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过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撤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的翟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他却脱了衣服,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的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担牙轨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翟员外见他来的知趣,又是旧日表子,只得留他吃饭。待不多时,孙寡嘴、王三官、张斜眼于一班儿进来帮衬,俱满口夸赞巫云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似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这样。还是银瓶没有造化,这郑玉卿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小妇人,从来没出京门,到了路上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磐净,连命丢了,就要被做公的盘查,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的翟员外不恼了,又见巫云殷勤,众人夸奖,把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正是员外过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寿,即忙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里花竹如画,那紫蔽花开的喷香。
即叫家人把桌儿抬在院子里来坐罢,孙寡嘴年高坐了首席。
王三官、张斜眼子对坐,巫云姐和翟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肴,吃了点心蒸饭,把大肴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酌,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孙寡嘴道:“空说云姐弹的好弦索,我们再不曾听见。今日员外补寿,就没一声儿,怪得员外不恼,这是银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时了。”
巫云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说唱罢,偏有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 巫云取过紫檀三弦来, 定了弦,把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彩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段离怀,织一段离怀。情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般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巫云姐才待歇手,孙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郑王卿才连人都拐得去了。正是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盘里的。”巫云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张斜眼子道:“你要云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云姐取过弦子来,又唱道: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徐,多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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