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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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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钻石将真名列表配上自编曲调后,背诵得快多了,但如此一来,曲调便成为真名一部分。他会放声清唱,声音已恢复为强劲沉厚的男高音,这让铁杉皱眉,因铁杉家非常安静。
  大多数时间,学生应与师傅共处,或在摆放智典与真字书籍的房间内,研习真名列表或睡觉。铁杉笃行早睡早起,但钻石偶尔会有一时辰空档。他总到港边,坐在码头旁或港口边台阶上,想着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远离铁杉师傅,便开始想着黑玫瑰,一直想,几乎不含杂念。此事让他略感惊讶,他以为自己应该想家、想妈妈。他的确经常想着母亲,也经常想家,尤其在吃过一顿寒伧冷豆粥当晚餐,躺在空乏狭窄房中褥榻上时——铁杉这位巫师过得不如阿金想象中奢华。钻石从未在夜晚想着黑玫瑰。他想着母亲,想着明亮房间及温热食物,一首曲子或许会进入脑海,他用心里的竖琴练习演奏,渐入梦乡。只有在码头边,望着港口海洋、石码头、渔船时,只有在户外,远离铁杉及屋子时,黑玫瑰才会进入思绪。
  因此,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时光,仿佛真正与她会面。他一直爱着她,却从未明白自己爱她胜过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边,即使只是在码头边想着,他才活着。在铁杉师傅屋子及身边时,从未感到全然活着。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几次,坐在港口边台阶上,听着肮脏海水冲刷脚下台阶,海鸟与码头工人的喊叫交织成微弱、变调的音乐,他闭上眼,看到爱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不禁伸出手碰触她。如果只是在想象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竖琴,他的确碰触到她:他感觉她的手就在自己手里,她的脸颊温暖而沁凉、丝滑而粗糙,贴着自己的嘴。脑海里,他对她说话;脑海里,她回答。她的声音,沙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钻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发誓要将她留在身边、要想着她、当晚要想着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开铁杉师傅的家门,就背诵真名列表,或因时常感到饥饿而想着晚餐吃什么。等到自己有一时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着她。
  因此,钻石开始感到这些时辰是与她真实的相会,为此而活,却要到双脚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远程海天一线,方知自己为何而活,接着,忆起值得回忆的事。
  冬季过去,温暖晚春接着寒冷早春来到,车夫带来母亲的信。钻石读后,将信拿给铁杉师傅,说:「我母亲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过一个月。」
  「可能不行。」巫师回道,然后似乎注意到钻石,便放下笔,说:「年轻人,我必须问你愿不愿意继续随我修习。」
  钻石不知该说什么。任凭自己选择的念头,未曾浮现心头。「您认为我应该吗?」钻石终于问道。
  「可能不该。」巫师道。
  钻石以为自己会感到放松、解脱,却发现觉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说,带着相当的自尊,让铁杉抬头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师道。
  「去柔克?」
  男孩张口瞠目,这模样惹恼铁杉,虽然铁杉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巫师一向惯于年轻一辈骄矜自信,若有谦逊,必定是随年纪而增。「我说,柔克。」铁杉的语调说明自己不习惯必须重述。接着,因为这男孩,这个耳根子软、受宠、爱做梦的男孩,以毫无怨尤的耐心赢得铁杉喜爱,所以铁杉大发慈悲,说道:「你应该去柔克,否则就找个巫师,学习你需要的智识。当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艺始于真名,终于真名。但这不是你的天赋,你不擅长记忆真字,你必须奋力加以锻炼。但显然你的确有能力,需要培养、管束,这点别人会比我适任。」可见,无论多么不可能,有时谦逊也会衍生谦逊。「如果你想去柔克,我会写封信让你带去,请召唤师傅特别照顾你。」
  「啊。」钻石叹道,大为震惊。召唤师傅的技艺可能是魔法技艺中最诡谲也最危险的。
  「也许我错了。」铁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说道,「你的天赋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变身这种平凡技能。我不确定。」
  「但您是……我真的……」
  「当然。年轻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见地迟钝。」这话说得严厉,钻石硬了点骨气。
  「我以为我的天分在音乐上。」他说。
  铁杉随手一挥,打散这念头。「我说的是真正的技艺。现在,我要对你坦白。我建议你写信给父母,我也会写信给他们,告知你将前往柔克学院的决定。如果你决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里的驻城法师愿不愿意收你,带着我的推荐函,应该可行。但我不建议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诸如此类的羁绊,正是你需要脱离的。从今,尔后。」
  「巫师没有家人吗?」
  铁杉乐于看到男孩终于有点火气。「巫师互为家人。」
  「也没有朋友吗?」
  「可能会成为朋友。我曾说过这是舒适的人生吗?」铁杉停顿,直视钻石。「有个女孩。」铁杉说。
  钻石迎向他的视线片刻,低下头,一语不发。
  「你父亲告诉过我。女巫的女儿,儿时玩伴。他认为你教过她咒文。」
  「是她教我。」
  铁杉点点头。「在孩童间,这可以理解。现在几乎不可能了。你懂吗?」
  「不懂。」钻石说道。
  「坐下。」铁杉说。一晌后,钻石坐在硬实高背椅上面对他。
  「我在这里可以保护你,也确实保护了你。当然,你在柔克绝对安全,那里的门墙……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须自愿保护自己。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件难事,非常困难……这是一场试炼,试炼你那尚未化为钢铁的意志、尚未见晓真正标的之心灵。我敦促你,别冒这个险。写信给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会退给你半年费用,足以支付你起先的花费。」
  钻石直挺挺静坐。他近来渐像父亲,身高体壮,虽然十分年轻,但看来已像个男子。
  「铁杉师傅,您说您在这里保护了我,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保护自己一样。」巫师说。片刻后,不耐烦地续道:「交换,孩子。我们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们断绝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个真正的力之子都独身。」
  一阵沉默,接着钻石问:「所以您负责……让我……」
  「当然。这是我身为老师的责任。」
  钻石点点头,说:「谢谢您。」他随即起身。「请容我告退,师傅,我必须思考。」
  「你要去哪儿?」
  「去码头边。」
  「最好留在这儿。」
  「我在这里无法思考。」
  铁杉或许已明了自己的敌手是谁,但他已表明不再是他师傅,便无法昧着良心命令他。「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赋。」铁杉以在阿米亚泉赐与男孩的真名唤道,此名在太古语中意指柳树。「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赋,我想你根本不了解。小心!错用天赋,或拒用天赋,可能会导致极大遗憾。极大的伤害。」
  钻石点点头,满心痛苦悔恨,柔顺但意志坚定。
  「去吧。」巫师说,钻石离开。
  之后,铁杉方知不该让孩子离开屋子,他低估了钻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谈后,铁杉继续工作,注释古老咒语,直到晚餐时分想起自己的学生,直到他独自用毕晚餐,才承认钻石已经逃走。
  铁杉不愿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艺,他不像其余术士施寻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唤钻石。他很生气,也许还很伤心。他对这孩子评价不错,主动提议为他写信给召唤师傅,然而,才第一次人格试炼,钻石便碎了。「玻璃。」巫师喃喃道。至少这份软弱证明他不危险——有些能力不可放纵,但这家伙没有危险、没有敌意。没有雄心。「没有骨气。」铁杉对着屋内的静默说道,「让他爬回妈妈身边吧。」
  然而,想到钻石令自己彻底失望,不带一字谢意或歉意,就怨恨难消。再怎么有礼也不过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灯,上床就寝,听见猫头鹰呼唤,微小澄澈的「呼—呼—呼」声,人称笑枭。她带着哀伤谛听。过去,那曾是夏夜里的暗号,趁所有人熟睡时,两人溜到阿米亚河岸杨柳丛里相会。她不愿在夜里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对他传息,她学会母亲的传讯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传送她的碰触,她的声音复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却只碰上一堵空气与沉默的高墙。她什么都触不到。他把她挡在墙外。他不想听。
  好几次,突如其来,在白天,她瞬间感觉他的心灵十分贴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触他。但夜里,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对她的拒绝。她几个月前便已放弃联系他,但心里依然十分伤痛。
  「呼—呼—呼!」猫头鹰在窗下唤,然后说:「黑玫瑰!」她从哀愁中一惊,跳下床,打开木窗。
  「出来吧。」钻石悄唤,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妈妈不在家。进来!」她在门口迎接他。
  两人紧密、沉默地牢牢相拥良久。对钻石而言,臂弯中拥抱的仿佛是自己的未来、生命,他的一生。
  终于,她动了,轻吻他的脸颊,悄声说:「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着他的手,领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愿进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乱的地方,满是女人及女巫术的神秘,与自己整洁舒适的家大相径庭,与巫师冷漠俭朴的房子差距更远。他站着,像马一般颤抖,身材高过满挂草药的顶梁。他十分紧绷,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时未进食,徒步走了四十哩路。
  「妳妈妈呢?」他悄声问道。
  「去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妈妈整晚都会待在那里。你怎么来的?」
  「走路。」
  「巫师让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为什么?」
  「想留住妳。」
  他看着她,那张清晰、狂热、黝黑的脸庞,环绕着云般粗发。她只着底衫,他看见那无尽细致,纤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将她拉近。虽然她抱了他,却立刻抽身,皱起眉头。
  「留住我?」她复述,「你整个冬天好像都不担心会失去我,现在为什么会回来?」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着他,「去柔克吗,小钻?所以你真的有天赋……你可以当术士?」
  发现她站在铁杉那方,对他是个打击。
  「术士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巫师。用魔法。不只是女巫术。」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后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逃跑。」
  两人放开彼此双手。
  「妳不了解吗?」钻石气急败坏,因为玫瑰不理解,而彼时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师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关系。」
  「喔,我知道。配不上。」
  「这不只是配不上的问题……」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赌你必须忘掉我教给你的每个咒文。对不对?」
  「这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这不是高等技艺。这不是真言。巫师不能让普通言词玷污双唇。『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那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来看妳!」
  「为什么?」
  「妳想为什么?」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没传息给我,也不让我传息给你。我就该在这里等到你厌倦扮巫师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鸣般粗哑低语。
  「有人来找过妳了?」他问,不敢相信她居然背弃他。「是谁在追妳?」
  「就算有也跟你无关!是你先变心,你先不理我。巫师不能跟我或我妈妈的作为有任何关连,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连,永远!你走吧!」
  钻石饥肠辘辘、灰心泄气、遭受误解,他伸出双手再度拥抱她,让她的躯体理解他的躯体,重现那初次深沉的拥抱,那倾注彼此人生这些岁月的拥抱。但他发觉自己向后退了数步,双手刺痛、双耳鸣响、双眼迷眩。闪电在玫瑰眼中跳动,她紧握双手时,火花窜跃。「再也不要碰我。」她低声道。
  「不用怕。」钻石说,原地转身,踏步出门。一串干燥鼠尾草缠上头顶,垂在身后。
  钻石在土堆旁的旧时小窝过夜。也许他曾希望她前来,但她没来。他很快便因疲惫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苏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检视人生,发现与自己先前认定的是两回事。他朝着领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脸,清洗双手,尽力让自己看来体面,然后穿过城镇,朝高地一间大宅走去,那是他父亲的宅邸。
  一阵惊叹与拥抱后,仆人及母亲立刻将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于是,肚子装满温热食物,心中满盛某种冰冷勇气,他前去面对父亲。父亲在早餐前便出门,监看一辆辆运送木材的马车驶向大港。
  「啊,儿子!」两人互碰脸颊。「铁杉师傅让你放假了吗?」
  「不,我离开了。」
  阿金盯着他,装了一盘子食物后坐下。「离开了。」
  「是,先生,我决定我不想当巫师。」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问,「你自愿离开的?完全自愿?师傅首肯了吗?」
  「完全是我自愿离开,没有师傅的首肯。」
  阿金缓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钻石上次看到父亲这种神情,是一名林场管理人报告栗树林发生感染,还有他发现被一名骡商欺骗时。
  「他要我去柔克学院,随召唤师傅修习。他要把我送到那里。我决定不去。」
  一会儿,阿金问道,依然看着桌子:「为什么?」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阵静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边安静聆听。然后,他看着儿子。慢慢地,他脸上由怒气、失望、迷惘、尊重交织而成的神色,被某种单纯表情取代,一种共谋的神情,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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