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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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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不谷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竞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作,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心有错,左右一看,唯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汉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竞顶了一个铜灯台。旁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情景,金学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人问:“他可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谁?”
“我是荆州税关的。”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新来的巡税御史。”
“你怎么知道?”
“荆州税关的老人,没有一个咱不认识的,只有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赶紧放下鸡毛掸子,把金学曾让进屋来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阵子,然后没事儿人一样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着,同咱当家的聊侃聊侃,这大一早,想你也没吃,咱去给你们备下早点来。”
看着那妇人麻利进了内屋,金学曾笑着问:“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阃政如此之严,李大人门风特别啊!”
面对金学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难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亲,骂是爱,咱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着,他就大清早起来头顶灯台一事,向金学曾作了解释:
这李大人叫李顺,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境贫寒难以继续举业,遂在人引荐下来到荆州府衙门当了一名掾吏。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书办他样样干过,从钱粮到刑名,一应公务无不烂熟于心。从隆庆三年起,他就被拨到州同知名下帮办税关,依然当了一名管账的师爷。这李顺表面木讷内里心眼儿透亮。堂官们做什么怎么做他从不过问。但若碰到疑难事问他,他不单有问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让你疑窦全消。因此,历代堂官对他都甚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从属吏中铨选县令,他才能够在湖广道独拔鳌头得以补官,当了远安县令。李顺不仅办事认真,而且从来不贪不贿。和别的属吏比起来,他的日子就要艰难得多,他这个北方人长到二十岁上还没吃过鱼,到荆州府来第一次吃鱼,他拣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品了半天,才赞叹道:“唔,这鱼的味道好,像馍。”这笑话在同僚中广为流传,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问他,“李师爷,你看这道菜像不像馍?”李顺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说,在衙门里奉差也算是体面人,找个老婆应不是难事,但李顺为人谨畏不擅风月,直拖到三十岁才品尝到洞房花烛的乐趣。老婆是一个老私塾先生的女儿,叫瑞芝。先嫁出去给一个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后,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门,她这才经人撮合跟了李顺。瑞芝是见过世面的人,总嫌李顺窝囊。她跟李顺结婚时,李顺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两银子,后来调到税关,薪俸加了六两,也不过十八两银子,除了这笔正项收入,李顺毫无别的生财之道。看到别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里门庭冷落,瑞芝哪能没有怨言?李顺眼见老婆三五年也难得置办一件头面首饰,时兴布样儿也总不能买回家中,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着一份清正不肯动心思弄不义之财,在税关管理账务,也算是肥缺,隔三差五就有人提着礼盒儿登他的家门寻求通融,他一概拒收。还每每劝诫老婆:“奉差受贿就像女人为娼,一经失足断难回头,即便日后‘从良’,也终落下话柄,让人瞧不起。”瑞芝虽觉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便笑道:“礼盒儿你尽管退还,但我跟着你这般受穷,总得有个补偿。”“你说如何补偿?”李顺问。瑞芝说:“你退一次礼盒儿,就跪下顶一次灯台,咱俩就算扯平了。”李顺觉得老婆这种恶作剧难以接受,但转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搅蛮缠,这种事又算得什么.大丈夫连死都不怕,还怕顶灯台么?遂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从此,退一次礼盒儿就跪着顶一次灯台。前几天,李顺因公事从远安回到荆州府述职,在家小住,昨儿夜里,又有人登门送礼被他拦了回去。因思着夜深了,夫妻俩还要上床“话别”,瑞芝暂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顺起来要回远安县,瑞芝手捏着灯台赶到堂屋里来,嗔道:“怎么,想逃?”李顺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顶了这铜灯台,再上路不迟。”顶了不大一会儿,正巧被金学曾推门进来撞见。
听了这段故事,金学曾心里头酸酸的。来荆州不久,他就听说过李顺的为人,便想着与他结识,只因李顺住在远安县隔了两百多里路,一时找不着机会。昨天他听说李顺回荆州述职,今儿就要回县,他就起了个绝早,寻到这铁券巷来与李顺见面。此刻堂屋里光线渐亮,他端详这位李顺,四十过半的年纪,大概小时候挨饿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个北方之人,尖下巴颏上一绺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双眼睛不浮不肿,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心里头对他生了几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职一到荆州就听说你的大名,早想结识你。”
李顺对这位金学曾也不陌生,他斗蟋蟀赢一万两银子捐给国库以及去礼部查账等事都上了邸报,最近一期邸报上,还登了他去宛平县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奖的事,算是官场上的闻人,只是不知他为何大清早登门拜访,便回道:
“下官是个懵懂人,总免不了闹笑话,金大人这早跑来,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学曾说:“实不相瞒,是为税关的事。”
“税关的事?”李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听说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
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交易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得清楚明自。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历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
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
金学曾听出李顺话中有话,问道:“我的前任来时,你还在税关管账?”
“刚办完移交,税关就改制了,所以没有和新来的巡税御史大人见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请讲。”
“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从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
“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子,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什么事?”
“你是说……”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杂念,下官非常钦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这是为何?”
“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撤职,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
“我怎么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却是比京城里头还费周折。”
“不然,怎么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
“这怎么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
见金学曾较起真来,李顺心里头暗暗高兴。在税关三年,他对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于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处置,他一直盼着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但为了谨慎起见,他故意泼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为可不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可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
金学曾见李顺一味推诿不肯道出真情,心里头一急,竞身子一挺,大声叫道:
“李顺!”
“下官在。”
李顺猝不及防嚇得身子一颤,几欲跪下,金学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来,是向你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折子参你。”
李顺一昕这话,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答道:“要参就参。”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金学曾赶紧把他扯住,问道:“话没说完,你怎么能走?”
“你不是要参我么?”
“那是一时的气话,”金学曾咧嘴一笑,顺手拿起那只铜灯台,晃了晃说,“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点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李顺正说上前拉他,赶巧儿他老婆这时候从里屋一步跨了出来,看到这情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捡到银饼子了,这么开心!”李顺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这样不顾体面,他着实恼了。
金学曾这时已从地上爬起来,高举那只铜灯台对瑞芝说:“嫂夫人,听李大人讲,跪着顶灯台专治偏头痛,我正好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故跟着李大人学这偏方。”
“什么,治偏头痛?”瑞芝一愣,问丈夫,“是你说的?”
“是呀,这不是你家的祖传秘方么?”李顺没好气应了一声,又问,“早膳可弄好?”
“好了,金大人,请去餐厅随便用点。”
金学曾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李顺去餐厅吃了一碗葱花油面,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顺正色说道:
“金大人,你既下决心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
“在下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
“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拦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麻烦。”
“在下记住了,第二句话呢?”
“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什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容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哪里?”
“榷场税。”
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因此,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直对榷商逃税心存怀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
“在下知道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
“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革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
“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结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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