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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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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飘飞的六月末……你在那些夜晚里守在牛粪火炉旁沉思默想,面壁十年你差点儿成了一个哲学家。
  远离喧嚣的都市,我们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贵族自命,安贫乐道,知夭达命,虔诚而惨淡地营造着我们的精神家园。可是当我们走出草原一。看——不对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所领悟的有关精神美学的问题,在现实世界的坚壁前作烟云流散。
  藏北十年、二十年,有什么价值呢?不来,又有什么价值呢?有价值怎么样?没有价值怎么样?即便怎么样了又怎么样?
  现代价值观解释不了诸多精神的情感的疑问,解释不了我们有关这片冻土的深情和迷惘。倒是“在劫难逃”、“欲罢不能”之类的词儿能似是而非地予以解答。是呵,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藏北的雪风抚平了前人的和我们的脚印,还会有更年轻的人们走来。
  俄狄浦斯对于斯芬克斯谜语的解答是“人”,而人的谜底呢?生存意义价值的谜底呢?代复一代的人们寻求并努力得出答案而无一定论,我想那底蕴也许极其简单——与愚傻得可敬的黄君之于藏北同理,春蚕生来为吐丝,蜡烛生来为燃烧,你在劫难逃,欲罢不能。
  我们毕竟都是这块土地上的过客。那曲任去任来。它旁若无人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
  那曲镇最隆重的节日是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赛马场上一夜之间搭起帐篷城。那些特为赛马游乐制作的帐篷如大朵大朵白莲开放。
  赛马,就是骑在马背上跑,看谁跑得快。第一名有大奖,最后一名也有奖——一串马粪挂在马脖子上,戏称为“捡马粪的”。
  说来简单,但在极广阔的藏北草原牧区,赛马会是比藏历新年更热闹的民间节日,唯一的全部族集会的机会,它在牧人心目中的地位、它所引发的向往之情,自然就超越一切。
  自古以来,藏北高原以地方、以部落为单位,每年至少举行一次大型赛马会。有些地方根据宗教节日或临时需要(如部落头人举行生日或婚礼庆典等)多到两、三次。通常在藏历六、七月间气候最好的几天里举行。
  牧民们把参加赛马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早早就着手准备工作。赛马不再使用,以便养精蓄锐。在冬季最寒冷月份里的三个“九”——藏历十月二十九、十一月二十九、十二月二十九这三天的上午,必须给马洗冷水澡。马冷得发抖,主人虽然心疼也还是咬紧牙关不能手软。他认为只有这样,夏季比赛时马才能跑得快,奔驰起来呼吸不困难。参赛的马一般不必喂特别的精饲料,尤其油腻食品,那样的话比赛时会影响呼吸。最佳饮料是山羊奶。奶中能放点冰糖则更好——照此地说法,奶中加冰糖能治人的气管炎和哮喘病——夏季初临时开始驯马,训练要循序渐近。起初大约每隔一周练跑一次,练习结束给马洗澡,仍要让它冷得发抖。比赛临近的最后一周,练跑更加频繁,上、下午各跑一次,完毕再沐浴一番。洗沐后每每用羊毛毡全身裹好保暖。赛马在整个比赛期间除了上场比赛,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给包在毡垫里。马主人护理自己的心肝宝贝,比照看襁褓中的婴孩还尽心。
  而马分五类,训练方法各不同。五类马的说法来自一部驯马经典《达布西》。这部著作首先谈及马的起源:猴子生了五只卵,孵出五匹马。马长得既不像雄鹰父亲,也不像猴子母亲。当然比父母更英俊更潇洒。每一类马又分为互补的两种:大、小,长、短,黑、白,阴、阳以及头高头低等五类十种。驯马须首先区分类别,选择相应的训练方法。类别搞错了,训练就失败。这是一门学问。一个大部落里也未见得有那么一两个驯马好手。按民间行家说法,赛马切忌滚瓜溜圆,驯得好的马状如野狗。
  好,现在赛马开始。参赛的马都披红挂彩,极尽装饰之能事。不仅马头令人眼花缭乱,簪上鹰翎雁翎孔雀翎,马尾巴也红红绿绿飘飘洒洒。参加大跑的是少年骑手,焕然一新地穿戴戏装一样的行头:色彩鲜明的绸缎单衣,从头到脚一种色调。老远看便是一个红点、绿点、黄点、紫点。参赛人马上场,骑手们王子一般高踞马背,马主人贴着马头拉紧缰绳,虔诚地环绕场中央巨大的焚香台转一遭。焚香台香烟缭绕,台前一大群席地而坐的红衣喇嘛在念经祝祷。随后参赛人马走向预定的起跑点。各地赛程三几里、十里八里不等,那曲镇的赛程是七公里。
  在这段时间里,观众们耐心等待。马主人们通常在终点线旁指定席位等候。
  当各色彩点从远方刚刚出现的时候,引颈翘盼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随即喝彩声、口哨声、奚落的笑声响成一片。接近终点的时刻最为关键:如能一举夺魁,立时誉满藏北;如果屈居第二,则大为逊色。第二名几乎不算名份。
  计名次的裁判员有一大群,每人手持一块标有数字的木牌,拥挤在终点线这端,以便及时迎向自己负责的那一名次的赛马,交付木牌。
  大跑决赛当场发奖。按参赛数量酌情取前十名或二十名。头马大奖奖金在五百至一千元人民币之间。旧时一般奖一匹马。随后由冠军领衔,列队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有如谢幕。往往最后一名不肯露面,于是广播喇叭里传出戏滤的召唤:“喂,捡马粪的,你辛苦啦!请到主席台领奖呀!”
  其实最后一名的奖也较重,相当于所取名次的末一名(第十名或第二十名)。除此,还要在马脖子挂一串马粪或用哈达包一坨马粪递上。金巴曾主持过那曲镇的几回赛马会,他认为挂马粪带侮辱性,曾以砖茶代马粪特别奖给了最后一名。金巴还告诉我,旧社会有些人自知拿不上名次,还专门“争”最后一名哩!
  参加赛马小跑的都是青壮年汉子,显得威武雄壮,器宇轩昂。那些剽悍的男子们丝毫也不掩饰得意之态——一年中唯一一次能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机会,而且并非人人都能表现,也并非年年都能炫耀的——嘹亮地吹一声口哨,或者放开喉咙吼一声,在赛场内纵横驰骋,东奔西突,转上一圈再一圈。一九八四年那曲赛马会上,赛手们不论圈数,不计名次,旋转得天昏地暗,久久不肯下场。当时全场情绪达到高潮,参赛者与观众交融一片,忘情地发出自己的所有声音:呼喊或者唿哨。在寂寥的藏北高原,这种群情鼎沸的场面一年只有一回。
  赛马会其实是牧区综合项目的体育比赛。除大跑、小跑外,还有带表演性质的马上竞技:俯仰在马背上拾哈达;骑射:用藏式叉子枪打靶。田径运动有大人或儿童赛跑。从前有规定打赤脚的,但现在那曲镇不行,遍地啤酒瓶渣儿。还有拔河、跳绳、跳远、跳高——两人扯绳子,参赛者依次跳过去。举重比赛是抱石头,或者抱装满沙子的牛毛绳口袋。抱起来扛上肩就算数,不必举过头顶。一九八五年那次盛况空前的赛马会上,把索县赞丹寺保管的重达二百二十斤的“扎多”石头也运了来凑兴——重也不见得很重,主要是没角没校的使不上劲儿。这些比赛项目娱乐色彩很浓,所有项目都没纪录,只有本届优胜者。
  有些牧区赛马会上有赛牦牛的项目,我没见过。想那笨拙的牦牛摇摇摆摆不守规则,一定很逗人发笑。
  赛马会期间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歌舞和打藏牌。歌舞是藏北锅庄圈舞,男女分成两排,围成大圈,且歌且舞。有时就通宵达旦地跳。看热闹的以为就那么几个步法、几种调子,看门路的人才明白唱法和套路的个中妙处。听索县歌舞队队长勇扎讲,民间时常举行锅庄比赛,几天几夜跳得不重样,哪个村一旦唱重复了就算失败了。打藏牌的有时也下赌注,不过一般输赢都不大。
  追究起赛马会的起因,有说是源自尚武精神,从前的格萨尔就是赛马夺魁而称王的。有句老话说:“印度国王是通过宗教仪式选的。岭国国王是通过赛马选的。”也有说赛马会仅有几百年历史,藏政府收税官每年夏天来征税,需召集牧民,顺便举办赛马会,庆贺完税。还有一说是起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松赞干布时代,王宫中每逢议完大事都要庆祝一番,久而久之完善成固定的赛马会。
  我以为,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则是: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人们很有孤独感。同时牧场青绿,牲畜膘情好转,一年中美好而短暂的黄金季节到来了,牧民的心开始骚动,渴望着聚会和交流。可以说,赛马会的意义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精神需要。
  其次才是生活需要。藏北各地每逢赛马会,各地商人总要蜂拥而来,带来青稞和其他日用品。近些年来由政府组织的赛马会,更是伴随着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不仅那曲的商人倾巢而出,连山南、日喀则、拉萨以及汉族地区的商贩也纷纷赶来,成交额往往很惊人。
  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参赛心理。既然命里注定做一名牧民,就命里注定决难出人头地。可是人们不仅要求生存,更要求一种光荣的生存。就这一点来说,赛马会几乎提供了唯一的机会。赛马会简直是应运而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似乎都倾注在赛马夺魁上了。每一回赛马会的头马及头马的主人,立时名扬天下并传颂久远。人们可以如数家珍地数落出历史上的名马,并添枝加叶越传越神。一九八五年那曲地区赛马会,参赛的马有三百五十八匹,安多加傲乡的红马得了第一名。顷刻间,这匹安多红马“赤灵萨巴”——安多红马的名字恰好叫“万人称颂”——和马主人加查美名远扬。藏北高原有口皆碑。
  从此,安多红马和它的主人都走进传奇中。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陪一位老诗人在那曲观看赛马会。不想老先生十分失望,参赛的马不多,马匹个头矮小,大跑骑手尽是羸弱少年。一切全不似他想象中的马背上的民族的英武蛮悍。令他扼腕叹息。
  确实,藏北的马极少高头大马,跑起来也远非疾如流星。这是对高寒气候长期适应的结果。青海、新疆的骏马乍进藏北,心脏很难适应。听说曾有个骑兵团驰骋藏北,马们全军覆没,临了那骑兵团长抱着个空马鞍,含泪离开那曲。
  诗人老先生显然把藏北赛马与国际赛场的赛马搞混了。那些出身名门的高贵的赛马,当然矫健善跑。一匹世界上最著名的赛马,售价高达一千二百万美金哩!而老诗人倘能稍稍深入了解一下,便会发现令人扫兴的事儿多着哪!如今不少地方赛马的兴致较之往昔低落多了,东部几县赛马会时有少至十几数十匹的。原因很简单,人们越来越愚不可及地心疼马,怕参赛活动量太大,累坏了宝贝马——关于马的特殊地位的由来,后文还将提及。再一点,许多赛马会组织者把奖品标准定得太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原因。
  假如继续深入并能等待一下,一直看到冠军马的终局,不止扫兴,简直大煞风景了。在此我补写一番一九八五年誉满藏北的“万人称颂”的安多红马赤灵萨巴的续篇:命运只肯给它一次成功机会。
  一九八六年在新疆举行全国少数民族地区运动会,有赛马、骑射等比赛项目。安多红马赤灵萨巴作为西藏方面赛马项目的第一号种子选手,衔命直奔新疆。安多红马穿过整个西部中国,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行。马主人加查紧随左右,更加精心照料这匹不仅为安多,也可能为西藏争来更大荣耀的心爱的马。尚未比赛之前,那曲、安多一带就盛传开安多红马已获赛跑第一名,拿到金牌的假新闻。当时我正在那曲,听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说起。他原籍是安多,自然关切得很。但不久,凶讯便从几千里外传来:安多红马因前蹄骨折,无法参赛;马主人大恸,运回家乡,安多县领导前往慰问……云云。询问起来,那件极偶然的事情大约是这样发生的:安多红马好好地待在马厩里,一只猎溜过来,马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就这么一下子,从此这破足之马将虽生犹死,在昔日荣耀的阴影里度过惨淡余生。
  这件真实的事情令人伤感。由于这种偶然在生活中时有发生,又难说是偶然是必然。总之它带有宿命色彩。每一个了解安多红马遭际的人感情上无不涌起过波澜。英雄末路比英雄的凯旋更震撼人心。
  还是让我们在赛马会上继续浏览吧。游人们可以从赛马会上观赏到藏北牧民美学观念的大展示。大约出于一种对单调生活的补偿心理,整个藏民族都喜爱明亮和浓艳的色彩,尽其所有、尽其可能地装饰凡能装饰的一切。赛马会开始前几天,那曲镇居民便在赛场周围搭起帐篷城,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蓝布帐篷篷篷簇簇平地而起。最豪华的一座是地区藏医院的。那座帐篷阔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巨幅花纹图案;帐周身精心缝制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注',帐内壁悬挂名贵的唐嘎。这一顶帐篷,耗资九万人民币。所有人家的帐篷里,都摆设着描金绘银的红漆藏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着艳丽的藏毯,居民们和来自牧区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大紫大绿缎面的皮袍或夹袍,阳光下光彩闪耀;男人们把辫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红珊瑚、绿松石、头饰、胸饰、腰饰叮当作响,走动起来一路清脆悦耳。曳地的藏式女装很美,形如座钟,看起来端庄娴雅。男式藏袍也长可及地,夜间要作被子用的。但穿起来把它们堆积腰间,留个短下摆不过膝,显得精干矫健。所有牧男牧女的肤色和装束及形态都富有雕塑美,他们三五成群站在那里,就是一组组石雕。他们处处寻求着美,其实他们自身就提供了一种几乎难以再造的美。
  赛马会期间,还可以观赏到来自东西部不同风格的民间艺术。除锅庄外,还有东部的热巴舞。热巴是一门集歌舞、杂技、藏戏(有情节)于一体的艺术,因其动作高难,通常由专业艺人演出。现在东部几县的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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