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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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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百姓称冰雪唐古拉山脉为“嘎尔山”(即白色山),格拉丹冬是嘎尔主峰;称嘎尔以北一带土红的山脉为“玛尔山”(即红色山),雀莫山是玛尔主峰。牧民认为嘎尔格拉丹冬与玛尔雀莫山是一对夫妻。他们南北遥遥相望。雀莫山是这一方司管野兽的主人。猎人们在此地打猎前,要向雀莫山敬酥油茶:用无名指蘸茶水连弹三下。行猎后再留下些猎物作祭献。牧民的牛羊病了,也要转雀莫山,祈祷求助。
  牧民们只在夏季来此短期游牧。因为雀寞山一带太贫瘠。海拔虽比格拉丹冬周围低,但缺乏那里的小气候。雀莫湖边大平原叫“雀莫多桑钦”——多石头的大坝子。牧草疏落,地衣遍布。这些地衣苔藓的名字翻成汉语是“鸟的奶渣”和“牛舔之草堆”。一到夏天,平坝子竞相生长起拇指粗的野葱。其时宰杀的羊子和野驴,其肉浸透了野葱味。
  雀莫山前有十来座藏北少见的沙丘。一座座小山似的细细绒绒的沙粒不知从何而来,并且它们还在悄悄移动。要把哪一座作为标记可就糟了:到明年它又不知移向何方。在沙丘群的一侧,有一副完整的牛骨架。牛头向着雀莫山方向,木质驮鞍委弃一旁。也许它曾是某个驮盐队中不幸的一员,因饥渴劳累倒毙路旁。狼来过了,乌鸦来过了,最后只留下疹人的白骨,表达着无限的情绪,天苍苍,野茫茫,几位男子汉屈膝跪在它的身旁,完成了一组造型。晚风阵阵袭来,人们久久地沉默无语,早就拍完了照还不起身。
  四个月前第一次路过雀莫山时,就在这平坝子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黑颜色的狼。我们打伤了这只狼,但又让它逃掉了。黑色狼极少见,危害性最大,因为它酷似牧羊犬,一般牲畜和野兽都不很介意,等狼逼近时再奔逃已经太迟了。这次同杰巴讲起了那次遭遇战。杰巴曾在这一带住了很久,对当地情形了如指掌。他证实说,雀莫山一带有两只黑狼,四只灰狼。离开雀莫山那一天,我们又碰上了一只灰狼。离得不过几米远,几管枪同时击发,竟没能打中!那老奸巨猾的狼起初还假装一瘸一拐逗弄我们,待看到三台车紧追不舍,它便飞也似地窜到冰湖上。因为冰面路况不明,只好放弃追赶,眼睁睁地看它消失在远方。想我们两番进入雀莫山,不乏神枪手,两次打狼不准,莫非真有雀莫山这个野兽保护神施了魔法?
  我们的向导、多玛区青年干部布擦达,从小就在格拉丹冬与雀莫山之间的大草原上放羊。至今他的妻子还住在西方可以望见的那座山下的帐篷里。在藏北,唯有多玛部落的人爱吃野驴肉。即使冬季牛羊肉最多时也非要猎食野驴不可。说野驴肉有甜味,好消化。所以南部人戏称野驴是“多玛部落的红糖”。这一次常遇见成群结队的野驴,布擦达一眼望见野驴,就说“想吃得没办法”,杰巴县长照顾情绪,一直想为他打上一只,可惜追猎了几次也没打到。
  没来过西藏的人,想象中的藏族牧人是一番模样,等见了藏北牧人,才发现与想象的不同。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厚道和迟钝。多玛人则是个例外。历史上的多玛部落蛮悍骁勇,颇有威风。和毗邻的青海部落打冤家,持续了许多代。对于打冤家的起因,据多玛老人岗恰说,多玛历来有游牧狩猎习惯,零星猎户牧户,常遭青海人袭击,多玛人将仇恨积蓄到忍无可忍时,便大举报复一番。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辞。老人还记得四十年代多玛部落与青海扎图部落最后一次械斗情形。当时几多玛人一律有枪出枪,有马出马,有人出人,共集合了百人百骑,奔袭了扎图部落。这一次共杀死青海人十七个,伤五人,把凡能赶来的牛羊全部赶了回来。好斗的多玛部落令人闻风丧胆。
  一九八七年三月间,多次往返于多玛区与嘎尔措乡之间的大草原上,在又深又密的牧草中穿行。整个草原又广阔又平坦,深而密的牧草在黄昏的风中居然能索索作响,不禁大加赞叹。杰巴说,那场雪灾不仅使家畜损失了几十万,黄羊几乎死绝,羚羊也死了不计其数,甚至连可恶的草原鼠也死得差不多——那场十月间的雪灾不仅牧民毫无准备,连老鼠都没来得及储备过冬食物。所以一年来草长得特别茂盛,牛羊吃都吃不过来。大自然总是这样:肆虐一番,再抚慰一番,完成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杰巴还说,从前这片草坝子上羚羊、黄羊特别多,一看见手就痒,那些野物与家畜争草场也太凶啦!可是现在,一看到几只大难不死的羚羊就心疼,再不忍心下手了。
  杰巴穿一套罩着面子的皮袄,矮瘦的个子挺精干,戴一副斯文的近视眼镜。他属于那种各个县分都能找出一个两个的有文化的能人,这种民间学者对于本地各方面情况无所不知。历史、宗教、风俗、传说……凡你能够想到和提出的问题,一概对答如流。这类人物应列为各县一宝。杰巴还介绍过藏族中另一类异人。离开雀莫山那一天,我们一群人大喘着气,才把那顶可容纳二十人睡觉的牛毛帐篷折叠起来。安托师傅接过来扛在肩背,一耸身给扔到大车顶上。我看那帐篷怎么也有三百斤,连叫不得了!一旁的小伙子王郁说,前几天在索县,他看见一位大汉将背上两麻袋大米——四百斤——硬给甩到大车厢里。杰巴慢条斯理地说,这些都不算奇,他认识一位老人,年轻时力大无比,年老时仍余勇可贾。过河时,他心疼马,就把脑袋往马肚子下一伸,扛起马蹚河;要是碰上狗熊,你猜怎么着?他就把狗熊抓住,手脚捆起来,再仔细察看毛皮怎样,满意的话就动手宰了,皮毛不好的释放掉。这老人前些年才去世,他的儿子一般,看不出特别之处。
  闭塞埋没人才。不然许多人可以去参加国内国际上的体育竞争。
  杰巴还讲起前不久“破除迷信”的事情。巴木隆山旁有座名叫鲁阿东则的小山,原籍在昌都芒康境内。因久仰多玛神山巴木隆威名,从芒康千里迢迢投奔了来。百姓们从来都把它敬作神山。不想前几年有喇嘛说鲁阿东则是鬼山,把牧民百姓搅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对神山巴木隆也越发敬畏,不敢去山上猎石羊,不敢在晚上大声说话。这一带常有一匹孤独的野驴出现,百姓们说那是巴木隆的坐骑,是神马。一心想破除迷信的杰巴,一枪击毙那匹“神马”,大摇大摆地走了,也没见巴木隆发怒。
  然而地球上,宇宙间,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所以“迷信”总难破除尽。在我二月中旬来藏北的当天下午,一步跨下公共汽车,立即有粒沙子飞入左眼,一个念头一闪:“这只眼睛的同一部位将进三次沙子”——不久后一一应验;在格拉丹冬期间,倒霉迹象的频频小震之后,在冰河上摔伤了,但感觉告诉我,这不是最后一次;直到几天后在唐古拉山口翻了车,大家说这已达到高潮、灾难该结束了。可是不然,返回那曲第二天,胆结石发作,腹痛难忍——当然,那是余震尾声了。
  灾难的预示来自一封匿名信。二月初从北京返回看到了它。此信诡称“幸运降临”,系接力式的扩散性传递。信中符咒一般指示:接收后九天内必须发出三十封信,转述此信内容,幸运便会降临,否则将发生不幸——多无聊!为了自个幸运宁肯让三十人再忙乱一番或让这三十人遭遇不幸。巴青县最近正传播一本来自青海的预言天书,内容是劝人信教,把所有财产都献给寺庙。天书命令凡读到它的人必须再转抄一份送亲友,不然将有大难临头——不免都有些阴谋陷害的性质,而且汉藏手法相同。对这类事根本不信便罢,疑惑间邪魔便附于体内。
  我所乘坐的“北京”吉普的驾驶员,因故未能赶上格拉丹冬之行。无奈只好由老友雨初操起方向盘。同车人还有摄影师大吴、安多县蒋医生和年轻人王郁。向格拉丹冬进发之初,王郁就开始提劲:“老师你别紧张,我们这满车人都是亡命徒!”大家随声附和。还好,多难走的路都没出大问题,包括有一次夜间赶路,与前面引路的丰田车失去联系,独自闯进一座咸水湖中,在冰面上左冲右突转不出来。后面大车上的大胡子师傅发现了,打开车灯,拼命摁喇叭,方才冲上湖岸。大家捏了一把汗。咸水湖冰点很低,此刻又在三月,万一有地方冰不牢,后果可就严重了。这也算惊险动作之一吧。现在已经凯旋,行驶在平坦的青藏线柏油路面上了。翻过唐古拉山口,安多县在望。
  唐古拉山,去年四月里我曾试图翻山而过,到多玛区采访那场救灾斗争。由于雪封车阻,只得原路回返。然而我却不是空手而归。我注意到山口玛尼堆上,火红的桔黄的深蓝的经幡招摇,我理解到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意识的结合,是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之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生命意兴。由此我强化了对于苦难涵义的理解。对于自己,也如此地渴望和召唤着苦难——“……渴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尽磨难的天涯孤旅,渴望艰苦卓绝的爱情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的献身。”
  这一回,真是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了。行至距唐古拉山口石碑约百多米处,小车在结冰的路面飘摇起来。雨初只来得及说一声:“糟糕!打不过来了!”小车已疾速地向左前方冲去。随即——随即若不是车毁人亡,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西藏的翻车事故够多的。多次听当事人讲起,有着长期的思想准备。这一回在劫难逃,第一反应就是右手紧抓扶手,左臂夹住相机,在翻车的刹那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突然间好奇心又战胜了一切,忙瞪起眼睛目睹翻车景象。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声响,车内碎玻璃和着扑进的雪粉布满空间,未及落下复又颠起,飘飘荡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个一百八十度,再一个一百八十度……想数一下到底要翻几圈儿,忽然再也不动了。五个人好端端地各就各位。王郁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发问:“都没事吧?”
  我迫不及待地响应:“我没事。”
  大吴惊魂未定的声音传来:“没,没事。”
  斜眼看一下雨初,此人目光呆滞注视前方;忽想起还有一人没表态。掉过头一看,坐在后排正中间的蒋医生,因曾惨遭类似祸端,至今伤痕犹在,此刻旧景重现,不免面色如土。就在我掉过头去的工夫,雨初发现了问题,一声惊呼,方才发现我的前襟已被血打湿了一片,不知哪里伤了,摸摸索索在左侧太阳穴地方找到伤口。大家在破烂不堪的车里七手八脚翻找药棉和云南白药。血从指缝里流出,啪哒啪哒滴下来,殷红殷红的。是让玻璃给剜了一下,要是往下一寸,可就挨到大睁着的眼睛了。万幸!
  这才发现翻车时犯了个错误,光把手抓紧还不够,脚要蹬住。我就给忘了。屁股下的坐垫不知怎么侧起竖在车门口,我端坐在油箱上,而左腿却别在驾驶座下。叫他们帮忙搬腿,没人理会,只好自己慢慢来,心想那车再多翻一道,这腿可要受苦了——又一个万幸!
  王郁拖一个坐垫放在雪地上,扶我坐好。医生忙包扎,大吴忙拍照。雨初两手抱脑袋,坐在一旁雪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另一台丰田从后面赶上来了,惊惊乍乍的。杰巴县长前后左右视察了一番,满意地说,这车翻得恰到好处:往前面一点,路基太高,不连翻几个跟头,就是一头栽下去也就完啦!往后面一点,路基虽然低些,但是雪很少,阻力小,会一连串儿翻下去的。这儿路基不太高而且雪很厚一很好很好。试了试那破车,居然发动起来了。雨初英勇地驾驶着没有挡风玻璃的车,在雪花飘飘中上路了——车内寒风刺骨。另几位勇士小寥、大吴和王郁也缩着脑袋上了车。我改乘“丰田”直奔安多县医院。
  只缝了三针,留个纪念。
  事后谈起来,大家互相取笑一番。其中尤以我坐在油箱上最失体面。
  “这也算是翻过一回车?”小王郁意犹未尽,“还不如在成都坐翻滚列车带劲儿哪!”
  小小地体验了这么一回。这一天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体验死亡,并把它表达出来,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从现在起,不知道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够体验一次真正的死亡。但那种感受恐怕永远无法示人了。那仅仅属于自己一个人。我常想到这问题,不仅因为这问题很诱人,同时也因常常耳闻目睹别人的死亡。尤其年轻友人的摔死,一回回同样地惊心动魄,永不会麻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对于我来说,最强烈的感情似乎并不是哀恸,而是一种由衷赞美。死亡之神在那一刻引领我窥见了端庄安详的另一世界。而年轻的死者分明变得通体透明、美丽动人,更加高尚圣洁,甚至光辉灿烂。许多种死亡,其实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是短暂生命交响诗中的华彩乐段。
  在藏北高原的冰峰雪岭间,死亡不再严峻。它只是回归自然的一个形式。大自然随你去任你来,一切都天经地义。
  生活于斯的民族,大约也持这种观念。
  可是那真算体验过一回了吗?它一点儿也不沉重,不灰暗,记忆中只留下破窗而入的迷濛雪粉,以及滴落于雪地上的好看的血。除此还有什么呢?
  还有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自一九八六年四月末唐古拉误车开始,差不多一年时光,我七次来藏北,每次都有新感受。即使对于苦难和认命,也有了比较一年前更深切些的理解。而几乎所有的感受都与大自然有关。大自然并不因、也不为谁的存在而存在。即使没有人类,它依然万古长存。万千物象合成一个自然,万千物象又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如此无一遗漏地包容了一切,当然包括微不足道的人类,当然也包括了更加微不足道的个人命运,以及通常我们所称之为欣悦或苦恼的幸与不幸。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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