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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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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一定习以为常,一定以为全世界尽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当有奇异天象出现,我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傻呵呵地盯着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则浑然不觉。在科加的短短几天里,差不多每个黄昏西天都峥嵘缤纷,其中接连着的两个傍晚,在大片黄灿灿的背景前,独有一道或数道青蓝之光自山后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宽地直射天顶。明净鲜亮而清纯和暖。就想起中国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图画如何包容得下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难得容纳高原的大千世界。许多讲哲学的中国人时常以山水画发端讲意境,讲哲理,如何展得开!
七十六户人家的科加村就幸运地生栖在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阔地间。从前散布于各处,修建了科加寺后,陆续地搬迁了投奔寺庙而来,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阳山坡铺排了大片。村后山包上是能为村民生前带来福祉的地方保护神庙;村前气派不凡的建筑群则是为来世带来利益的科加寺。农舍是碉楼式石料建筑,高而坚固的两层,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层,是人的生活领地,楼下则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与卫藏地区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画有倒“八”字的牛角。当地人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过往人很杂,高墙小窗有防盗功能。
科加村连同上方的冈孜村和下方的谢尔瓦村组成了科加乡,乡政府就设在科加村。看似一体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划分为一、二、三村。村前临近孔雀河与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庙向东不远是一个小院落,听说是以前的小学,现弃置不用,专供上面各类工作组短时居住。拿了县上开的各类介绍信,给乡政府的公函、给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贡嘎县长的私信等等,我们便被安置到这个院落里来。一群妇女和姑娘很踊跃地帮我们打扫房间。统共三间房,中间两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们的一排溜儿的通铺,紧邻的一间是我们的卧室。在南希的坚持下,铺了足有一尺厚的麦草。那堆麦草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不良气味。好心的村妇提醒说,这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倒不至于有跳蚤和臭虫,但若铺上草的话,可能就有虫子咬了。我更是切实地担着心,因为本人生平无所畏惧,独独恐怖于蚊叮虫咬。大约皮肤质地的缘故,无论多少人在一起,我总是害虫们唯一或首先的袭击对象。在西藏,只有农区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虫”的东西。牧区只有虱子。尽管我以夸张的表情表示了反对铺草,南希有“恃”无恐,执意不听;小杨则比我更为惧怕那些小生灵,坚持独自睡在停靠在院门口的小车里。
搬上搬下,颠沛流徙几千公里的白色金属箱子终于被打开了。——这箱子是个谜:主人的一应衣物全都放在另一只蓝色皮革箱内,这坚固沉重的金属箱内装着些什么呢?
这群黄肤色、黑头发的人们丝毫不打算掩饰近乎乡下人的好奇,看那位白人妇女怎样从箱子里一件件取出令大家不住惊叹和扮鬼脸的物品:叫东方人看够了西洋景。她先是取出一个精美的小包,抖出一个双层的桔红色长方形塑料布,我们略作研究便搞明白了原是一顶帐篷,不禁大笑:这是海滨山野夏令营用的,高原上一阵大风还不给吹到九霄云外去啦!南希示意把它铺在草上当床单。随后,南希又取出她的筒状鸭绒被,说在尼泊尔已用了它几年啦。扎呷忙忙地又要帮她铺上,她制止,取出一件织物,说是内套;又取出一件防雨绸面料的,说是外罩,叫帮忙一一套上。我心想,钻进去可就固若金汤,小虫无孔可入。次丹多吉一本正经地说,格啦(老师),当心您在鸭绒筒里待着的时候,被人扛跑啦!大家眼前登时出现了一个画面:她正睡觉,有歹徒闯进门,直挺挺地扛在肩上就跑,而她绝无挣扎……满屋人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联想太妙,几千年前的海伦可能就这样给掠走的。
还没完呢,那白人妇女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淋浴器,全塑制品,打开上方可盛一桶水,下面是管子和喷头。她说在尼泊尔时就用它。对此格勒颇不以为然。这位牧童出身的学者,即使走遍了世界,接纳了众多的西方生活方式,例如嗜好咖啡外烟等,唯独有一处沿袭了牧人习惯:不爱洗澡,视洗澡为大负担。为此他妻子抱怨和敦促了他二十年。他的两个学生扎呷和次丹多吉也如出一辙。在科加的某一天,我下决心烧好一大汉阳钢水,并亲自操作,清洗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脑袋。南希的淋浴器始终没派上用场,因为房间地面为土质,又无下水装置,只好拿一方红布这了富为她做浴室,以盆水洗了澡。
那口箱子后来不断被她打开,取出一批又一批药物作为布施。在偏僻的山区乡间行医,是联系乡民情感最佳最有效的途径。作为人类学家的南希在尼泊尔乡间时肯定也采取这一方式。当然不仅是手段。南希的心怀善意是不待言说的了。南希的原生活基地与此地素有交往,科加有些人前几年在尼境内就见过她。巴桑,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在尼泊尔居住,‘他就知道南希其人。巴桑会讲汉话,每逢打水时相遇,就向我感慨一番南希。断断续续听格勒也说过一些,心下明白南希只身深入藏族社区,多多地不容易了。尤其是,来普兰途经塔尔钦的那一晚,一位讨厌的醉了酒的尼泊尔汉子,喷着酒气很不规矩地同南希讲话,当时南希一面躲闪,一面尽可能不失礼貌地微笑。——那时我真想同她毫无阻碍地交谈,询问她,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从事这项事业是否遇到过格外的麻烦,她怎样保护自己,再进一步了解她何以热心于藏学工作,她的主要论点,她的终极目的等等。但终于未能。
我们在科加仅住了八天。即使时间再延长十倍,想要粗略完成南希近万字的调查提纲也非易事。对于我来说,如果不指望获取更详尽的素材细节,按自己一向的感受世界的观点,一周时间于我足够。所以我只兴冲冲地按提纲所示的某些问题走访了一天,便就发现了我所感兴趣的内容,从而流连忘返了。
我自以为了解西藏农村。十多年前,我曾在拉萨附近的一个村庄度过大半年时光,并差一点儿使藏语过关。后来我熟悉了西藏牧区。西藏的农业牧业既然分属两大经济类型、两种文化体系,当然就表现为两种生活方式。作为土地文化的农业千百年间结构了超稳定形态。我感觉农区是湖泊,牧区像河流;农区是历史的和文化的,牧区则是自然的和季节的。
然而,科加似乎在此类经验之外。
西藏各地的社会生活千差万别、千属万类。你就想象不出局促如一县、一乡,居然会有如此之多的仅属一己的历史、传统和习俗。如果仅我一人惊讶尚属孤陋寡闻,要是连格勒、南希,连扎呷、次丹多吉也大惊小怪起来,你就会理解个中定有不寻常之处。实际上被访问对象的惊讶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我们,从前的乡长、梳着辫子的欧珠就说,这些年间村里来过多少工作组,只有你们才打听这些事情。
首先,科加村的历史就很独特,从前它是不丹寺庙珠巴拉让的属地。寺庙管家每年来监督秋收,收完秋就回不丹。届时全村各家都要来人忙农活。村民央加玛家世代为该寺庙当佣人。直到五十年代初该村土地才被接管,只给科加寺交税了。笼统地说来,几十年间的社会变革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变化;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变化似乎又不太大。或者说,经历了一些尝试和周折,似乎又回归传统,或者在传统的基点上又融进了某些更了新的内容。就农耕的人群而言,我看东方的天干地支、藏族六十年轮一绕炯的纪年法有道理;西方的纪元呈线型,让人感到时间的照直行进;农耕者则循着季节使生活周而复始。按照调查提纲要求,我整理了有关性别与劳作、一年四季活路安排等两个表格(为一九五九年以前的):表一为:主要由男性从事的工作 男性和女性共同从事的工作 主要由女性从事的工作犁地* 收割 耙(平)地,撒种处理外事 打场 织氆氇,编织去牧场放牛羊 积肥 捻细毛线经商;盐粮交换 挤牛奶 炒青稞积肥挖肥 看孩子 做青稞酒缝衣服、做鞋子 砍柴 磨糌粑捻绳子 短程放牧(多为小孩子) 打茶做饭修房大工 修房小工木工 经商(家无男性者)屠宰* 积肥背肥、背东西
*指必须由男性从事的工作。表二为:月份 农业 牧业 商业1月 垫圈 积肥 过年2月3月 接羔育幼4月 春翻 浇水 撒肥5月 种地6月7月 锄草 灌溉 磨糌粑 剪 抓 商 贸8月 毛 绒9月 收割 业 易10月 打场11月 农 宰杀12月 闲
表一既然是解放前的习惯分工,解放以来三十年间有多少变化呢?人们数来算去,回答说无甚变化。为何非要男人犁地呢?回答跟汉族说法一致:女人犁地不吉利。
表二则主要依据季节安排农牧活动,当然变化也不大,夏季经商是受制于普兰国际市场的开放关闭时间,其余季节则无商可经。只是公社化期间若制作此表则有如下变动:一、冬季几个月农闲不闲,集体开荒、修路、修水渠等搞农田基本建设(现在农忙过后也时有修路工程,但须付工资,非义务劳动性质了);二、禁止经商,禁止同尼泊尔边民以物易物;三、各种会议很多。
科加村的传统牧场在尼泊尔境内(同样,尼泊尔人也有牧场在西藏境内的一些地方),农闲时就将牛马大畜远途赶了去。并非家家需要去人放牧,通常是亲戚朋友间的自然组合,代放牧、代打酥油。惯例是每头犏母牛交回十八至二十斤酥油和相应的奶渣。
这种代放方式不会出问题吗?比如说,少交酥油;比如说,宰杀了你的牛就说让狼给吃了。
——怎么会呢?——科加人笑起来了。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谁去违反它。酥油奶渣从来不会少交;即使牲畜真被狼吃掉了,也要拿回牛头、牛尾、牛皮之类的销帐。
科加人拿骗公牛犁地。这种牲畜差不多每户都有。不光犁地,它还可以驮柴、驮庄稼。全村家户中只有一户(一口之家)没有牲口,所以犁地驮物时就要借牛。按规矩是拿人工去换,人工换畜工是一比一,另加使用时喂牲口。这个村历来亲朋间帮工换工是常事。尤其令科加人自豪的——我听人们一再说起,科加人盖房子不必打招呼,一听说谁家要盖房子,全村的劳力都赶来帮忙。科加人说,一幢新房风快就平地而起——没听说别的村也这样,这是科加特有的好传统。说来说去,总而言之,我们科加村非常团结。
除去长途长期放牧大畜,全村还统一进行每天必需的短程放牧,按牲畜多寡计算各家轮流放牧的天数。计算方法:以山羊为单位,每二只放牧一天,牛马大畜均折算成山羊。一头牛等于七只羊,一匹马等于十只羊,例如央加玛家有八只山羊、二头犏牛、四头黄牛,她家每回需值勤二十五天再轮到下一家。如果放牧不经心,走失、损害了牛羊,还有一系列惩罚措施。这种短程放牧方式,解放前就存在,现在仍沿袭旧制。
我们就这样试图进入科加的日常生活,从外在的生存风貌到深入的精神内涵,凡有可能,我们都想去耳濡目染,去亲手触摸,去用心体会。
就这样,我渐渐看清了科加的生活框架。科加的生活既恒定又恒新。变化在蹑手蹑脚地进行着。尤其令人纳闷的是,我感到这个村庄对于传统的继承与改变似乎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随意性。由此我想过此地人性格中浪漫(?)、潇洒(?)、漫不经心还是刻意精心?我们这群人在科加最始料不及的发现是关于婚俗方面的。这一奇异婚俗包括了两方面:求婚方式和家庭方式。
当地盛行过的又被文革“破四旧”革除了的求婚方式很带有表演性质和戏剧色彩,据称这是一种比较年轻的传统,叫“雪居巴”。是鉴于从前普兰与世居喜马拉雅沿线的尼泊尔人、夏尔巴人一样,具有悠久的抢婚传统,时有不情愿的女方亲属操戈舞棒地追来,斗殴厮杀,流血牺牲,喜事变丧事。便有某届普兰宗政府认为这是野蛮风俗,就废除了抢亲方式,规定“站门口”。
普布家有个儿子,拉姆家有几个女儿。普布家有意跟拉姆家攀亲,就由儿子的父亲,和父亲的岳父及父亲的兄弟二三人,穿上新衣,戴上金花帽、哈达和酒,于清晨在拉姆家的大门楣上点三小培酥油点儿,在离大门口十多步远处摆上酒壶——向我叙述这一过程的退休县长贡嘎特意找来一只熏黑了的泥陶酒瓮:就是这样的一壶酒——求亲的人,便站定了恭候。待拉姆家里有人出门,赶紧脱帽致意。吃饭时间到了,普布家里有人会送酒饭来;或者站门口的人轮流回家吃饭,行前要向拉姆家高声招呼,请吃饭的假。如此三天站下来,拉姆家要是还没动静的话,普布家又会增派一位亲戚来陪站。拉姆家吃不住劲了,家长只得出门答话:“我家姐妹三个你到底要谁?”有时也说:“大女儿当了尼姑,二女儿和三女儿还小着哩。”普布家的就回答:“有金子没金子我都要挖一个洞,你们家的女儿我们要定了。”
只要站了门口,没有“站”不来媳妇的。除非站之前走漏了风声,女方家大早早地把住了门,酥油三点粘不上,就丧失了站门口的资格。如果女方家托词姑娘已当了尼姑,男方家要认真去寺庙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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