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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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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印度西藏等地古老经书的描述和民间传说,以及它们所给予的不可言说的感染启示以及由此所获得的加持;已述及专区所在地狮泉河镇的风情种种;还已述及在日土,由于面向过往时空的张望从而引发的想象力的飞翔……我想尽我的教养所能提供的思考力去设想象雄——古格——阿里的数千年兴衰史,看能否从中发掘出一条历史——精神史的线索,甚至去寻求它何以置身于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中而不为所动的奥秘所在……
  凡此所述,尽是一己新鲜经验。由一己推而广之,我想以此达到上述预期目的:把对于阿里的总体叙述作为思想与情感上的一种努力,使读者感同身受,使本书成为共同感觉的东西,同时向世界提供一个参照。
  虽然我知道,再现阿里岂能用纸笔,太该使用质地粗砺坚实的木、石、粘土和牛皮之类,以石锛和金属钝器去凿去刻去打,用阴刻、高浮雕和立体雕塑去制作自然界与精神界的大型环境艺术品。一份大地艺术。
  然而我毕竟是个外来者。同一切外来者一样感到了深入异地精髓之难,从而止步于难以逾越的心障前。
  这一点,不经提醒往往难以自觉。而某些提醒实在令人委屈、尴尬,并且愤怒。
  当我惯常以“西藏人”自诩,自以为这片高大陆民族的客座成员、并完成了阿里合掌称颂功德圆满之时,在由阿里返拉萨的途中,绕道去后藏一著名寺庙。在那儿,我感到了青年僧人迟疑略带敌意的目光的伤害,随后便听到他一句低语:“……加姆”——汉女人。这一称呼可随语气不同传达友善或恶意。此处当属后者。再随后,仿佛听到更低的一句“加其”——汉狗。
  眼泪差丁点儿夺眶而出。
  等恢复了理智在心里回骂一句“狭隘的人是一条可怜的虫子”之后,便为不被理解、无能使之理解而感悲哀。
  外来者的血缘、语言、心态、观念、民族、政治、宗教……之类因素阻碍了深层进入。
  所以我对西藏的认知和感受仍然受限。
  分属不同族群的人们同而为人,何以不及阿里的犬、马异类间同生共死的亲密无间!
  在结束了这一阶段的奔波和操劳——其间还曾穿越欧亚大陆,在中欧的瑞士小住半月——之后,终于能够坐下来咀嚼并试图追述阿里时,距离一九九○年夏季的阿里之旅已将近半年。半年来,世界发生了改变。海湾危机在我们到达阿里时即告开始,终于酿成轰轰烈烈的悲剧。此前全世界通过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密切注视这一地区。一系列的决议,谴责,制裁,游说,斡旋,要挟,连同弥漫全球的焦虑——但战争神使鬼差般地执意进行。
  在从拉萨去往阿里的为时四天的旅途上,我们有充裕的时间讨论感兴趣的话题。其间,格勒先生就不止一次地谈到,由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理性的健全,以暴力流血解决争端的时代已经过去;当今国际事务中,则以政治手段、外交途径、世界舆论、经济制裁等更为有效的方法解决问题。在我看来,作为文化人类学家的格勒博士的这番高论具有代表性和权威性。同时,这种类似水久和平的论点我何尝不乐意接受!遗憾的是,这种愿望是过于的乐观和善良了——我们到达狮泉河的第三天,伊拉克以武力轻取科威特,海湾危机就此发端。
  随后不久,在阿里最南端临近尼泊尔的边境小村科加,那一个平和的清晨,朝阳把南面的长寿女神山的雪峰氵翁染得金黄绚丽。头戴耳机的老孙向迎面走来的南希教授说,你们美国政府出兵海湾了!随即我就看见了这位人类学家惊愕痛苦的表情:她把脑袋抵在粗糙的土坯墙上,久久地不发一言。一些天前,前往阿里的路上,有人拿枪击中了一头野驴,她不幸目睹了那矫健之物如何潇洒地走来,如何茫然地倒下:她美丽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阿里高原地接中亚、西(南)亚,自十七世纪由甘丹才旺统帅的蒙藏联军驱逐了入侵的拉达克人,收复了这一地区之后,还曾发生过一些抵御外敌的斗争。但近百余年来无战事,我所走过的历尽沧桑的阿里三围,举目阳光灿烂,干燥清爽,和平安定,丰衣足食。西望海湾战火,虽与此地无涉,但它袭向我心底的冲击波,却足以提醒我重新反省此前对于世界、对于阿里的观想。其实,人类的许多观念都正在接受检验。
  对于格勒来说,何尝不是如此!阿里之后,他又去过瑞士和美国。今春,他应邀去南方的中山大学、海南大学举行文化讲座。所讲者正是上述三地互为参照的考察观感。由此吸引了关注祖国未来、人类命运的众多的年轻的心。
  他说,世界文化正处于剧烈变迁之中,我们感到了喜与忧:喜在发展、改善和富有,忧在失去精神与传统,纯净、诚挚与友爱。
  ——设问西方发达国家是否健全的社会,他说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人们无法自在和谐地生存。
  ——将人们渴望的现代化注入传统社会、传统文化之中,从而建立一个世界上独特的阿里式的现代化文化(或:瑞士加西藏的模式)是否有可能?……
  健谈的格勒不用讲稿,只以作为人类学家的观察和理想,他的故乡情感,他的切入骨髓的对于同胞的忧患与爱,便打动了听众的心。
  真正高尚的人类学家,是人类文化的保护者,世界和平进步的布道者。职业道德要求他们公正不偏激地对待每一文化和人群。我尊重这一学科,尊重人类学家们的努力,并一度认为,人类学有可能成为新型的世界宗教。
  但是,这位人类学家的理想主义,在瑞士却受到了挑战。挑战来自格勒的同乡斯塔:当年格勒工作在川西的色达草原,俨如该草原的部落酋长时,英俊的斯塔正在附近的德格县当副乡长,人称“德格王子”。他们是莫逆之交,时常同乘一乌烟瘴气的大敞篷车,颠来簸去在川西高原的风尘中。此后他俩又一同走出那片草原,格勒去北京读硕士,去广州读博士;而斯塔先是毕业于中央民院,后又做了外交官,现就任于我国驻苏黎士领事馆副总领事。在瑞士,当格勒在阐述他的上述观点时,斯塔就尖锐地批评格勒出于人道的观点对于世界未来的设计是迂腐和并不人道的。例如,唯恐失掉传统而不情愿发展经济致使同胞处于贫困状态就不人道:贫困就是不人道。斯塔差不多是个经济决定论者。
  这两位出色的康巴人的孰是孰非且不管它,况且这两种发展观点在西藏也旗鼓相当,未见高下,有意味的是,从当年的“色达酋长”与“德格王子”的人生沧桑中可见藏地之变迁。他们本身即成为当代藏族社会发展变化的标本,闪烁着藏民族迈向现代化的希望之光——在远渡重洋去美国讲学的西装革履的格勒的对面,隔着岁月的幕帐,隐约可见一位康巴牧童高扬的手臂。那牧童在欢呼:“花母牛——我的!”
  在《藏北游历》中,我曾凝神于那片大地上的自然变迁,遥想过往人类的起始,询问它是否古人类演化的摇篮。那时我想,在那儿“思考有关人之初最根本的问题,是合适的。”
  在《西行阿里》中,我则注目于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变迁,遥想未来人类的方向,设计理想中的最佳生活模式。此刻我正在想,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
  已向阿里回望许久。我们听见了那首风靡全藏,从拉萨到科加直传遍了整座高原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歌中的太阳,是一枚通常的不时地除旧布新的太阳。
  而阿里的太阳,那枚照耀过沧海高原的太阳,照耀过古今你我的太阳,照耀过车钢的犬与马的太阳,古老而年轻,涅槃又再生,永远鲜润光明,直到地老天荒。
  这枚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属于明天。
  是永恒的太阳。
  1991年1月—4月拉萨初稿,
  1991年6月—7月山东石臼—拉萨修改定稿。
  灵魂像风
  犏牛出生的那天早上,
  草地闪闪发光;
  把土地翻耕完后,
  就可以去干燥草坡休息。
  黑犏牛“丹增”呵,
  你是否想去好地方?
  假如你想吃夏季青草,
  就请去“垄桑”那里吧。
  ——藏区耕地歌
  山是大山,川是大川,青藏高原这片荒寒的高大陆就由这些大系山水所组成。用心地想一想,全世界哪里还能见到比它们更加浩瀚些的崇山峻岭了呢?尤其是,连脚下的地平线都已遥遥地高出海平面几千米,成为世界高极。我喜欢视野里充满山的时候,喜欢从几乎所有可能的角度端详它们:平视,俯瞰,仰望;喜欢看它们在各种光影里:朝晖里,迟暮里,光天化日下;喜欢以各种方式:乘车或徒步,去尽其所能地穿越和跋涉过它们。在藏十七八年,以山为伴。
  ——它是焦干的……
  在不经意时,我总是习惯于用北方母语自语。焦干这方言用在眼下刚好合适——不错,它是焦干的,焦干而茫茫。
  山野上苍茫无际的阳光季风丝丝缕缕地剥蚀了岁月,干涸着生命。这生命,不光是哪一个人的,不光是哪一人群的,生命是一种泛指。所有的。
  智者说,水是最好的。幸好有了这些奔流不息的水。它们总在山与山对峙的峡谷和平川上要么平缓要么急急地经过。不舍昼夜,而且永不回返。凝神于流水的人,终将成为智者。它们不舍昼夜永不回返地远程奔走着,直至海洋的怀抱。沿途,它们就汇集了两岸永不止息地涌流而下的雪水、雨水和泉水。亘古以来雨雪泉水的冲刷就这样渐深渐宽了纵横交织的山谷。深深浅浅,枝枝蔓蔓,天造地设出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人类悄悄地出现并植根于这些大山的皱褶中——那种令我多年来感慨不尽的生命和生活之流正从谷底静静地流淌开来,这生命与生活的原汁呵!我所到过的那许多村庄,无一不坐落在水经过的地方。我总是从这一山谷,进入另一山谷。涉过这一条河,走向另一条河。
  近两年来,我这样穿梭奔走于西藏中部的拉萨、雅鲁藏布江山结水流之间,访问着越来越熟悉的村庄和人们。那些山野不再是一扫而过的彼此类同的,不再是纯粹客体的漠不相关的。某种共同和共通维系着我的情感和视线。探求与整理这一地区的文化现象对我来说无疑很重要,不然何以急切向往并兴致勃勃地走近那些村庄和房屋呢。这是一股重要的动力,在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没能张望过的地方,先人一步地去领略少为人知的生活存在,无疑是一种优厚待遇的被赐予。然而——意义不止于此。至少最终和最高的意义不止于此。对我来说,必经的过程要比目标的到达更富有魅力和乐趣——为何对某一现象和行为兴趣浓厚,它们因何感召了我,从哪里获知线索,用何种方式从流至源,经由哪些人们去明了它,由此又牵扯出哪些未知问题,引我走向哪些更纵深的阡陌歧途……
  更不待说这些神奇的事物是以我长久感到新鲜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来表现和表述的——我对于西藏民间的全部知识,差不多都是通过藏语获得的。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格外悦耳,格外奇崛,抑扬顿挫有如峭崖陡壁;而操藏语者无不健谈,又如同泪泪不歇的江河水流。访谈的时候正是神思飞扬的时刻,一些能够捕捉到的单词脱离它本来的轨迹去引领思想天马行空。简单的翻译提示,就使心领神会,引申联想,举一反三。在那种时刻,就想到自己是存心不肯去精通这门语言的了。
  更何况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有缘分与那样一些泥土里生长起的人们相逢,从一些表象入手,一度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在那里,最神秘的也是最明朗的,最繁琐的也是最单纯的,最平凡的也是最神圣的,最无心的也是最难以忘怀的。
  也终于走进了最神奇最玄奥的超验世界。
  一度加入了群舞与合唱的行列。
  但深入并非无限。我们举步走向大森林。我们只能深入到达一半的地方;余下的一半,则是精疲力竭的——“走出”。
  第一章 查古村的岁时祭祀
  ——田野上古老仪式在勉为其难地进行——农妇尊珠旺姆和她的一家——农事歌谣——寻访土地女神,神话消失——乘坐牛皮船去拉萨经商的年轻人——到牧民家里去——查古村出身的知识分子群佩——边巴回到查古村,边巴再也不回查古村——
  前年(一九九一年)秋季,当我们在西藏中部农区走来走去,颇费心机地为电视系列片《西藏文化系列》采点,尤其是要寻找一个在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中,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土地崇拜仪式的村庄时,查古村和拉萨附近的几个村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后经深入采访,反复比较,最后确定了查古村。然后从春耕开始,到秋收冬灌,跟拍了大半年,才无奈地发现先前先入为主的意图只是部分地实现了,实际上了镜头的与初衷已相去甚远,成为“有心栽花”和“无意插柳”的笑谈。生活现实坚如磐石地摆在那儿,你只能如实地去表白它,而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去导演它。由此导出一个经验结论:西藏乡间生活如此纷繁,随便哪一个村庄都富有深厚意味。今后再拍的话,不妨采用抓阄的办法,或随兴之所至在任何一个村旁停下车来,你必定丰收。当然,前提是你必须长时间地待在那儿,肯吃苦,能深入。
  当初选择查古村作为跟拍点,并非出于特别考虑,恰恰相反,是因为它的普通。这个村庄属于拉萨近郊,在城边拉萨河以南几华里的地方,但隔河却未能相望——乘牛皮船到达对岸后,须拐进东南向的山坳,在城边只可能看到查古村背后的山脊。从查古村西北望,则可直视拉萨西郊的巨大的白色城邦、举世闻名的哲蚌寺——事实上,查古村的精神生活也一向被哲蚌寺的光芒所笼罩。说查古村之普通就在于它现状的一般:这个拥有四十八户、三百多人的小小村庄的生产能力、生活水准在柳梧乡所属三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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