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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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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问,你就是马丽华吧?
我就这样认识了他,罗布桑布,这位即使在苦难风尘的朝圣路上也保持着清秀风骨和飘逸神采的青年僧人。认识了他的父母和伙伴们。与他们的相遇绝不仅仅意味着增添了一些个拍摄内容,他们之于我们的重要意义在我们完成了《朝圣部落》这一电视专集后也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而他的父亲桑秋多吉所唱的一首歌,被梅孩用电脑处理过,用电于合成器加了混响和拟人的和声,做了我们十二集《西藏文化系列》的片头歌之后,这一不解之缘算是进一步显示。此刻,距离我们相遇那天近一年,又身处千里之外的异地,但仍能触觉到那一线隐隐的缘分。
罗布桑布也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没找到马,碰上了电视。
我们在咱塘村的收获大着呢,我向同伴们炫耀说。
无论怎样,何为自豪地宣布,无论怎样,也不如我们的收获大。
他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雪野上游荡,有什么好看的都拍一拍。牛群在雪地上就如沉静的群雕。雪落在牛身上不再融化,渐堆渐厚,仍然黑白分明。那些形象反映在照片上和屏幕上的时候,格外的质感,像油画。那是罗布桑布他们的驮牛。当镜头从牛身上摇到四顶小帐篷,从小帐篷里又走出了人,他们不免好奇地走了过去,询问人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样来的,走了多久,等等。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是当晚从九寸监视器上看到了他们雪地上磕头的情形。
在我们同处的这条山谷里,铅云欲堕,漫野皆日。一行十数人蠕动在旷野雪地上,双手扬起落下,身体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木板摩擦冻土的声响,混合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貌如印第安部落酋长的父亲桑秋多吉,面部纵横的每一条纹路都刻画着虔诚;英俊的儿子罗布桑布的眼神总是迷茫,总是穿越了现实世界而专注于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紧随身后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江羊文色、嘎玛西珠他们,尼姑英索、江羊卓玛她们,神情都一样的庄重,对摄像师奔前跑后抢拍镜头视而不见。
这一情形经由镜头出现在屏幕上,就具有了瞬间永恒的特质。最初它只被几双眼睛所注视,不久,它就会在西藏、在中国、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越来越多的地区出现,例如,在欧洲的心脏,在戛纳电视节。
由于他们,全世界都将知道了,在西藏,还有这样一种信仰表达方式。
雪域西藏的朝圣行为是从哪个时代起始的呢?从哪一个人开始的呢?为什么要选择五体投地这一含有自虐性质的苦行呢?迄今为止,我没从别一民族、别一宗教、别一地区发现过类似的方式。藏族人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的情感和愿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用第一人称描述磕头朝圣的内容,不过未免太轻松,就像浪漫歌谣。歌词很长,大意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这是一群历时一年多,从家乡囊谦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人。
囊谦在行政地理上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属横断山脉,在人文地理上属康区,康巴人;在历史地理方面,则是古东女国的腹心地带。迄今古国都城遗址还在。这是我从未到达过的一个县份,依稀听说那里最显著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青海省内贫困县之最,二是该县民众宗教感强极。不知这两点是否互为因果,总之有个数据也许能说明问题:一个数万人口的小县,寺院多达六七十座。
在这样的宗教氛围中,去拉萨朝圣就既是传统也是时尚。一般人都是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车,就搭车去。磕着这种三步一身的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古往今来都不多。罗布桑布所在的古曲乡,上一辈人中有几位老人磕着头到过拉萨。这使他们荣耀了一生。他们的名字也在家乡得以广泛而深入的传诵。这是人们今生钦羡并追求的理想。
正是由于格外的宗教热情的鼓舞,罗布桑布父子久存了这一念头。加之近年间家境不顺,求人打了卦,说是以去拉萨朝圣为吉。亲友们听说了这事,纷纷要求结伴而行。于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组成的朝圣队伍组织起来,最年长者是七十七岁的仁增曲珍,第二年长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岁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岁的贡党群培,他父亲仁钦罗布是磕头人,母亲阿旺曲珍背着孩子赶驮牛做后勤。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当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岁的僧人罗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历十月初四日、公历十一月十日,在乡亲们敬献哈达和热情祝福中,罗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上地上磕下了第一个等身长头。从此他们在荒山野地、风雪烈日中就这样行进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磕到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金像跟前时,这支队伍仍是十八人,不过成员有所变化——长达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来的同伴离去,一些后来的人参与,还有一些人来了又走了。他们之中,最年长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岁了;最年幼的仍是贡党群培,他已一岁半多,在朝圣路上他学会了走路。一年下来,每位磕头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围裙不止八张;用坏了的木制手套不计其数;上路时的十五头牦牛所剩无几。
其实我们早在夏季里就与他们相遇过,只不过是相见不相识而已。八月间我们在德中山沟圣地一起参加了抛哇钦布灵魂迁移仪式,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并未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但我们摄制组三顶颜色鲜艳的尼龙帐篷却给他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达了藏北嘉黎县牧区。在那里他们听说了这一宗教活动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动结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头的进度是缓慢的,最好的日纪录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员生病、牲畜生病则寸步难行。所以当十月份我们重返这条山沟,居然能与他们再度相遇。
雪绒河是拉萨河的北部上源,我们已沿着接近拉萨河的谷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这里消失,我们没能继续沿河上行。山谷深处有些什么、山那边有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罗布桑布他们就是从山谷深处磕过来的。据说这是一条古道,古代家乡人去拉萨都走这条山路。到了当代,直贡堤寺下方已有车道可通川藏公路,赶着驮畜去拉萨的行人通常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整顿;从拉萨弄来胶皮轱辘的架子车,把驮牛寄存在附近亲友老乡家中,待返回时再吆走。这当然是近些年间的新传统,因为藏地历史上就从不用轮子之类作交通工具。据细心人考察,过去西藏的圆轮形动力器械,就只有法轮经筒这类宗教象征物,民间则只有水磨,车轮是没有过的。
罗布桑布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大队人马原地等待,由少数几人前往拉萨罗布桑布二姐家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四辆架子车。正准备出发时,前天夜间,他们的几匹马一道走失了。两天来他们沿着河谷去下方找马,往右折进德中山谷去找马。又过了两天,才在上方山谷里找到了马。原来是新近从那里换来的一匹马跑回了原主人家,还裹挟走全部的一群——罗布桑布那天的日记由此而起。
那几天里我们就时常过来串门,随便拍他们的日常生活。烧茶,吃饭,编毛绳,修理磕头用具。年轻好动的僧人们对架子车轮感兴趣,单手抓举。江羊文色、嘎玛洛萨、嘎玛西珠都是一举成功,只有仁钦罗布糟糕,一举再举上不去,很惭愧地让给人家。他的儿子贡党群培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他妈妈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能够交谈的只有罗布桑布,他不仅可以用汉语,也可以用藏语的拉萨话交谈。而他的亲友们的康巴话德珍则听不懂。音乐顾问边多老师可以听懂一些。他主要陪梅孩录制桑秋多吉他们唱的歌,是通常僧人尼姑们才唱的道歌。有一首六字真言歌,音乐家们让他们反复地唱了又唱,男独,女独,男女声合唱,歌词就只是那六个著名的音节,曲调却抑抑扬扬,苍苍茫茫,辽辽远远的无休无止——嗡——嘛——呢——呗——咪——哞——最令人动心的是后来被作为了片头歌的那一首。桑秋多吉用苍老的约略发沙的嗓音唱出了它,那是沧桑歌吟,是徐徐道来。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险峻跌宕,富有变化。在音调的极高处,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泛音。这支歌经由现代手法稍事处理就登上了大雅之堂。凡听过的人都说,没有哪个歌唱家唱得过他。
怎么可能唱得过他呢!桑秋多吉与所有歌者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区别是:他用灵魂歌唱。
我们把这支队伍称作朝圣部落。我们渐渐熟悉了一路同行的每一位部落成员。
在最终抵达拉萨的十八人中,有僧人八人,尼姑六人,俗人四人。俗人中包括罗布桑布的母亲,贡觉群培母子,昌都人西热邦久。
最初一同上路的几位老人和孩子,中途搭乘便车走了;上路三个月后曾与囊谦来的七位朝圣者相遇。七人中三人磕头,四人是烧茶侍者。在他们的恳求下,罗布桑布答应同行。但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难题:上路时所带干粮干肉早已用光,靠乞讨度日,而无论人多人少,每一户施主总是布施同量的食物和柴草。所以同行一个月后,只得劝说那七人分头赶路去了。
半年后,昌都四姐弟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是二十八岁的尼姑姐姐嘎羊拉姆,二十七岁的俗人哥哥西热邦久,二十四岁的尼姑妹妹加羊卓玛,二十岁的格龙弟弟嘎玛西珠。他们的家乡在昌都县的妥坝沟,是一个十兄妹的牧民大家庭。除两个姐姐已出嫁外,家中现还有四姐弟主持家政。上一年的秋季,差不多与罗布桑布他们启程的同时,这四姐弟也磕头上了路。从昌都往西磕到类乌齐,在青藏交界的色杂波拉雪山下,一个叫日杂的地方,意外地听说了罗布桑布他们路过此地的消息。久仰罗布桑布的为人,四姐弟加快了进度,星夜兼程,每天磕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早早又上路,直追到初夏六月,在藏北比如县的加休边嘎地方,终于会合。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直到拉萨。
从那时起,这支朝圣部落由四顶白布帐篷组成。中间覆盖着遮阳帘的大些的帐篷,住着罗布桑布的家人和亲戚:父母、表姐尼姑次珍曲珍,小个子僧人多丹,十四岁的外甥,他是入了寺册的小僧人。在最后的两个月中,表弟拉多也从拉萨赶来,志愿做后勤人员。
主帐篷一侧的小帐篷里,住着三位尼姑:才仁、英索母女两个,嘎玛洛萨的表妹、胖尼姑德中俊美。老尼姑才仁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始终穿一件厚重的光板羊皮袍。那皮袍由于年深日久的油垢失去了本色,而随皱褶成了黑又亮的浅浮雕,富有立体感。二十六岁的女儿英索,由于长期患病,双眸无光。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胖尼姑德中俊美,总是红光满面。她是表哥嘎玛洛萨带来的后勤人员,也是部落里的炊事员。她还负责照料罗布桑布。每当他一出现,就立即为他披上棉衣,递上酥油茶。当罗布桑布吃饭时,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里添茶。
另一侧的两顶小帐篷里,分别住着昌都四姐弟和其余的人。有一天清晨我们到达营地时,老尼才仁正在烧茶,嘎羊拉姆正在诵经,仁钦罗布在被窝里裸露着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递来的酥油茶。仁钦罗布久病不愈,从上路起就肠胃不适,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无人色。与这一家三口同住一帐的是年轻僧人们:长脸的嘎玛洛萨,高个子江羊文色。
看起来这个部落至少由五个小单元组成。表面上看来是集体行动,实际上每一单元又都是相对独立的,都是磕头人和服侍人员的组合。总计有十一个人是磕头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分工虽有别,功德却相同。总管多丹掌管后勤大权,组织拔寨扎寨、选定营地、化缘乞讨、分配所得粮茶柴。十八人的社会也有等级差别。罗布桑布犹如部落头人。所有人都安于尊卑而毫无怨言。
属龙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过卦。卦辞说,欲平安度过本命年,需北上才玛布寺学经为吉。于是嘎羊拉姆就从师罗布桑布的哥哥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罗布桑布不仅与她有同学之缘,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个弟妹都是磕头的。她耐心地为他们烧茶打点,耐心地为借人弟弟西热邦久洗发编辫。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们一道逐家逐户地化缘。在谈到罗布桑布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向往地倾诉说,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中,罗布桑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有才华的人。他对我们的恩情就像父母之恩那样难以报答。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做;他走到哪里,我们愿意跟他到哪里。她还说,和他朝夕相处,我内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与高贵的他平起平坐呢?但愿与罗布桑布同在一寺院,这是我的终生福分。
两位老人安详地坐在爱子身旁,旷野中小小帐内充溢着温情与和美。这位英俊的儿子保持着他温和的权威,使这个部落散射着仁爱的光辉。说起内部的事情,罗布桑布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以这种艰苦方式去拉萨朝圣为的是净化自身,为世人树一个献身者的榜样。所以内部团结很重要。有过一次,小个子多丹和大个子江羊文色就为磕头和侍者的功德谁大谁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罗布桑布拿这些话开导他俩,他俩就买了肉和茶款待大家,当众发誓表示和好,从此像亲兄弟那样团结。
在一个风雪天里,我们目睹了他们乞讨的情形。站成横列的男子们一手摇鼓,一手执铃,披肩长发与僧裙、铃鼓的流苏在风中翻飞,雪粒纷纷扬扬地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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