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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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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14岁的长子沈龙朱去北大看热闹,回家后告诉了父亲。沈从文感到这次是对他的“一次真正的全面否定”,先前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他害怕,恐惧,觉得有一张网在收紧。他感觉压抑,认为有人要迫害他,总觉得受到了监视,担心隔墙有耳,和家人说话将声音压得很低,常喃喃自语:“清算的时候到来了!”“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有人寄匿名信警告沈从文,信中画了一个枪弹,称:“算账的日子近了。”沈不知会面临怎样的祸事,将一部分书分送给朋友和同学,说:“我这个人也许该死,但是这些书并没有罪过,不应该与我同归于尽。”

1949年到来之际,沈从文几乎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变得异常敏感。1月2日,他在《绿魇》文末题了一句话:“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

3月的一天,沈龙朱突然看见沈从文把手伸到电线的插头上。沈龙朱在慌乱中拔掉电源把父亲蹬开。几天以后,沈从文用一把保险刀片,割破了手腕及颈部的动脉,并喝了些煤油,幸好在沈家做客的张中和(张兆和的堂兄弟)从沈所在的房间外走过,听见有呻吟声,破门而入,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沈从文送到了安定医院。沈被抢救醒来后,竟以为医院是牢房,大喊着要逃走,并且叮嘱张兆和请汤用彤设法救他。张兆和对沈从文的恐惧无法理解,只能给沈的兄姐写信,询问沈家祖辈是否曾有精神病史,以给医生提供参考。

时任清华大学军管会副代表、文学院院长的吴晗被请来为沈从文解决问题。沈向吴提出要去磁县烧窑,吴很是为难。此时的沈从文,依然沉浸在痛苦中,他自问:“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

4月5日,天津《大公报》的党组负责人杨刚到医院看望沈从文,带来了最新的《人民日报》、《进步日报》,第二天,沈从文在日记中感叹道:“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与。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二十年写文章得罪人多矣。”

胞弟沈岳荃被枪决一事对沈从文打击亦不小。沈岳荃是黄埔四期的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也是一位抗战英雄。抗战胜利后,沈岳荃不甘在南京国防部做空头中将,决定卸甲归田,回凤凰租下一处小院,种花养草,闲来给新生的地方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还为劝说龙云飞投诚去做了几回说客。

镇反运动中,沈岳荃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拉到了河边。他在河滩的青草地上给自己铺上一条旧军毯子,轻轻叹了口气说,“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然后指住自己的脑门说,“……打这儿吧……!”沈的枪法曾是出了名的好,能将二三十根香点在墙根,用驳壳枪一枪一根地把它们灭掉。他不知指点过多少人学习射击,从来没想到最后一次指点会以自己的脑袋当靶子。

1958年,沈岳荃的遗孤、女儿沈朝慧从湘西来到北京,投奔伯父沈从文。“文革”开始后,做为“黑五类”,沈朝慧被勒令返回湘西,以她名义的存款全被抄走,并被吊销了在北京的户口。

32年后的1984年,沈岳荃的沉冤得以昭雪,全部的赔偿是500元人民币,加起义人员名义的追认,以及妻子的县政协委员头衔。

马逢华回忆,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张兆和以“团友”名义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两个儿子加入了青年团和少先队,随着家人在政治上的“进步”,沈从文在家中显得越来越落伍。沈伤心地说:“连太太都不了解我,我怎么还能希望得到别人的了解!”

一次,马逢华在沈家时,沈将次子虎雏的一篇作文拿出来给朱看,一面自我解嘲似的说:“你看,虎虎也要开始教育我了。”那篇文章叫“我的家庭”,马逢华记得上面写道:“我们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进步。妈妈每周六从华大回来,就向爸爸展开思想斗争。我想,如果爸爸也能改造思想,那么我们的家庭,一定十分快乐。我已经和哥哥商量,以后一定帮助妈妈,教育爸爸,好好使我们的家庭成为一个快乐的家庭。”沈从文在“展开思想斗争”那一行上加了一个眉批:“‘斗争’两字像打架。你妈妈不是会打架的人,改用两个别的字好不好?”

1951年10月,沈从文到四川参加土改,这次四川之行,让他从彷徨、痛苦中解脱出来,正巧此时《光明日报》发表了他的表态文章《我的学习》。到此时,沈从文终于不再恐惧,慢慢融入了这个新的社会。

【履冰】

历史博物馆工资定级时,穷困的沈从文主动要求降低标准,不要高过博物馆中的领导。

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时,对胡適很是感激,在课堂上说:“適之先生的最大的尝试并不是他的新诗《尝试集》。他把我这位没有上过学的无名小卒聘请到大学里来教书,这才是他最大胆的尝试!”然而,到了50年代,全国大批胡適,沈从文说:“胡適实际上很浅薄,他发表什么,提倡什么,有时候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他一会儿忽然想搞《水经注》,一会儿又忽然想收洋火盒子了。非常浅薄无聊,他连卞之琳的十四行诗也读不懂的……他看了他的学生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吓得连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下卷也不敢写了……”

1957年,《沈从文小说选集》出版,沈很是高兴,写了一篇题记,中有一句“德不孤,必有邻”,一直为其掌舵的夫人张兆和认为此句不妥,沈从文觉得夫人说得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决定删去此句。

1958年,为庆祝“反右”胜利,周扬宴请30多位文艺界人士。席间,周扬提出想请沈从文担任北京文联主席,沈马上站起来说:“这不行。我还是做我的文物工作,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

涂光群回忆,张兆和的同事去看望他们,沈从文很是热情,谈起他心爱的文物如数家珍,但如果说起文坛的事情,或者问沈是否还在写作等话题时,张兆和总是以微小的动作、眼神等,暗示沈“三缄其口”。

吴小如回忆,50年代末,他随北大中文系全体教员到故宫参观文物,沈从文非常热情,戴了两副重叠的眼镜认真地给他们讲解,如数家珍。参观结束,吴向沈告别,并说要去看望他,沈拉着他的手诚恳而小心地说:“不,我们还是先不来往吧。”

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生活很困难,没有钱买书作研究,他多次向博物馆领导反映,国家能否拨些经费,给他配几名助手,将丝绸研究搞起来。但没想到的是,1955年4月,博物馆书记找他谈话,让他检讨自己的工作;多年好友、馆长韩寿萱也告诉他,哪怕损失一张照片也是损失国家文物,是违反宪法的。沈从文不寒而栗,忙写信给韩做检讨,在信中,他甚至不敢称呼好友的名字,而改称“馆长”。

黄能馥回忆,沈从文常到中央美院讲课,他每次都抱一大堆文物资料、图片、照片等,自己花钱买来大包小包的绣片、古书,给学生讲解;他还给黄能馥改笔记,开书目,抽空带着他去逛古董店;又将黄能馥、吴光启带回历史博物馆看织、绣文物,给他们讲解。学校给沈从文发兼课费,黄给沈送去,沈不肯收,让黄帮他退回去。一次,新闻电影制片厂到中央美院拍摄报道留学生情况的片子,学校叫黄去请沈从文来参加拍摄,沈说:“我只是给吴光启讲了一些辅导课,不愿在电影上出头露面,还是不去的好。”

1959年底,历史博物馆给沈从文发了一笔奖金,沈将奖金退回,并在给馆长的信中说:“在馆中工作这一年,做事极少,且做得极不好,给我这份奖金,在馆中本出于好意,事实上可令我十分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工作已十年,能少犯错误,即很好了,不应当受奖。所以还给公家,少笔开支。或不可能再由公家收回,就请你为设法处理一下,或捐献给公家,或补贴十分需要经济补助的同志。”

1961年,沈从文为高等美术院校工艺美术组编订的一系列教材拟定提纲和参考书目,参加审订工作,但到教材出版时,他却连校订人的名字也不肯署。沈还为南京艺术学院陈之佛、罗叔子编订的《中国工艺美术史》校阅、修订,并补充了三分之一的书稿,但出版时,出版社署名沈为校订人,沈依旧拒绝了。

“文革”期间,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松枝茂夫准备翻译沈从文的全部作品,沈怕惹上麻烦,不敢回信。

1979年,荒芜在《文汇报》发表诗歌《赠沈从文同志》,沈从文知道后,马上写信给荒芜说:“弟以为不发表好些,……年来在国内外得来的赞许,实已超过应得的甚多。懔于孔子所谓‘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的名训,一切赞许不免转成一种不祥的负担……世事倏忽多变,持静守常,在人事风风雨雨中,或可少些麻烦。……若尚存任何不符现实的奢望,恐随之而来的将是意外灾星,实在招架不住。”

王予予曾说,沈从文最害怕的,是失去工作的权利。有一年,通知他去办理从历史博物馆调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手续时,他误以为是办理退休手续,走进有关部门的办公室,他紧张得手足无措,嗫嚅着说:“我还能做点事,请不要让我退休。”

沈从文致信次子沈虎雏夫妇说:“无论今后万一出现什么,你们务必记住一点,即缄默……若不万分谨慎,出了事故,还莫名其妙。所以务必实事求是,把我看成一个并非什么大不了人物,事实上应说是个十分庸俗普通人物,才可免去意外灾星。”

沈从文的研究学者凌宇准备筹办一次规模宏大的“沈从文国际学术讨论会”,沈从文知道后,两次致信凌宇,坚决要求取消这样的活动。

晚年,沈从文引起国内外文坛的广泛关注,然而,越是备受关注,沈的态度越发地谨慎小心,沈要求他的凤凰老乡、吉首大学的青年老师刘一友转告吉首大学对他感兴趣的师生们:“不要研究我,会打烂饭碗的!”就在去世的前几天,沈还对刘说:“不要宣传我……要提防有人枪打出头鸟。”

【弃文】

1948年岁末,周定一到沈从文家看望老师,临别时,沈临写了史孝山的《出师颂》,在条幅的落款处郑重写下:“三十七年除日封笔试纸。”

1949年7月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沈从文与京派理论家朱光潜、沦陷区女作家张爱玲、国统区作家无名氏(卜宁)等都被排除在外,并被赶下北大的讲台。多年后,夏衍对李辉谈及沈从文被排除的原因,是沈40年代为《战国策》杂志(该杂志曾宣扬法西斯,创办该杂志的西南联大教授林同济、陈铨、雷海宗等人被称为“战国策派”)写文章,讲“三K”主义。

在“革大”学习时,沈从文很少参加集体活动,显得形只影单。当别人下棋、聊天、跳舞的时候,沈则走进厨房,和厨师们聊天。他以厨房的一位老师傅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老同志》,却因为受到许多条条框框的影响,失去了其往日文章的神韵,而且,一直无法发表。他写信给丁玲求助,依然未能发表。

从“革大”毕业时,沈从文原本可以重新选择工作,学习小组的组长也告诉他上级希望他继续从事写作。沈听罢很是困惑,他觉得,既然你们都否定我过去的作品,认为我思想有问题,我再写,也是徒劳无益。最终,他还是选择回到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

50年代,辅仁大学曾有意聘请沈从文为教授,沈权衡再三,拒绝了;有人建议他写一些历史故事,但沈怕自己对历史人物的理解和专家学者存在差异,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次谢绝。沈从文觉得,还是和文物在一起感到温暖,“它们不仅连接了生死,也融洽了人生”。

张兆和在华北“革大”学习时,沈从文整天在博物院工作、学习,晚上回家后,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等孩子入睡后,常常深夜独坐,听古典音乐唱片。某晚,马逢华陪着他听音乐,他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我这副脑子整个坏了,僵硬了,一点没有用处。只有当我沉湎在音乐里面时,才又觉得恢复了想象能力,——有时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湖南乡下的时候。我可以听见小河里流水的响声,闻到草地上青草的腥味,听见蚱蜢振翅的小小噪音……我好像重新充满了创造力。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能写出很多东西来,第二天再把它们撕掉。”

那晚沈从文给马逢华看了一首新写的长诗,马看后爱不忍释,觉得撕掉可惜,让沈交给他保管。沈说:“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我撕也不知道撕了好多。以后的文章作品,都得为工农兵服务!”

1953年,沈从文接到开明书店的通知:“你的作品已经过时,凡在开明的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已全部代为焚毁。”

同年9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沈从文参加了大会。会后,毛泽东和周恩来接见一部分代表,在介绍到沈从文时,毛泽东问过他的年龄后,说:“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沈从文回忆:“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么也没说。”

1956年,沈从文萌生了继续写作的想法,他在历史博物馆过得并不愉快,没有固定的办公桌,没有经费,没有助手,每天花两个小时挤公车上下班,共换八次车,黄昏过马路还担心被撞……每次去文物局看新收来的文物,都被馆中领导认为是“打小报告”去了,立刻有人来“警告”他:“凡是到局里反映馆中情况的,是‘越级’,这一点要弄清楚,免得犯错误。”正巧这时,胡乔木指示《人民日报》副刊向沈从文约稿,沈的散文《天安门前》随后刊登;接着,周扬又指示《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请沈出山,沈萌生了回归作家队伍的想法。但随之而来的“反右”运动中,过往的老朋友丁玲、萧乾、陈梦家等人一个个被揪了出来,沈从文再一次感觉到危机,加上对文物割舍不下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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