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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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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Doctor Chen听起来稍微单调些,中文发音里没有那些灰尘一般附着在正经发音身后的小阴影。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那女人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英语很好吧?”她问。
“还可以。”他笑笑——GRE几近满分,不过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没必要跟她说那么清楚。
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着他的脸庞:“陈大夫,在你心里,是不是这里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级呢?”
他心里重重地战栗了一下。
那天她离去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后来,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访她父母的。她的家位于龙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异乡人很难有契机深入其中的地方。进宿舍院的大门的时候他才惊觉,按照礼节来说,自己至少该带去一点水果。他转过身去,寻找老街区里那种零星分布的小摊贩的时候,看到身后那条狭长的街上落满了槐花。
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他点点头:“不错。”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好的好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可是陈老师,”一个研究生问他,“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应该”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她现在有没有粒缺?”“没有。”“血小板呢?”“一万。”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暂停化疗吧。”“陈大夫?”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你是说——”“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当初M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好。”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大夫,您等等,”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可以,不过那不科学。”
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他回过头去,对天杨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又有两三个无聊的家伙要交换兴奋的眼神了。
他们总说,陈大夫只会对护士长一个人笑。
那是因为护士长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十倍。
“25床人呢?”他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冷冷地问。
“出院了。”薛大夫回答他,“家里钱都用完了,说是不治了。唉,那孩子的情况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可是现在——不出三个月,十有八九,会死于颅内出血。”薛大夫的神情恻然。
“知道了。”他回答。
“25床就这么出院了,30床也说家里不想再负担,不治了,7床那个还差几天过生日的孩子也死了,还有19床越来越糟糕,今天起程到北京去看专家……”言语间,薛大夫像是又要叹气。
“所以今天的查房正好结束得早一点。也不是坏事。”他简短地打断薛大夫,“你别忘了,十点半,叶主任要咱们俩去医学院那边,给一个患者会诊。”
“什么情况?”
“有人觉得是MDS,有人觉得不是。”他皱皱眉头,“你没看资料?”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薛大夫轻松地笑着,“对了,去医学院那边的话,正好是学院路那一带——顺便去那个咖啡馆,偷偷看一眼那个要和你相亲的女人嘛。其实我妈也觉得,那种唱夜总会出身的女人介绍给你实在不靠谱,可是她的亲戚跟我妈是朋友,我妈不想驳人家的面子,只好出头牵这个线。听说那是个大美女,看看也是好的……其实,是我想看看。”
他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薛大夫其实正是那种他无法信任的人——他们生来轻松愉快。于是他说:“叶主任应该来了,我有事去找他。”
“你跟叶主任说想重作检查的时候委婉一点啊,千万别惹毛他——”薛大夫看着他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但他使用的语气,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对他有恩的老院长死于去年秋天。告别式的时候,他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会场边上成堆的花篮。那里面有一束花是他送的,他真感激天杨在最后一刻提醒他还没有买花。仪式结束的时候,他没有像周围的人群那样,迫不及待地退场。天杨在那种轻微的喧嚣中走到他身边,微笑道:“我选的百合,还不错吧?”
“哦,原来那种花就是百合。”他恍然大悟。
“你搬完家了?”她问他。
“嗯,很快,我除了那些书,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他看上去若无其事,“这种情况下搬家没必要诏告天下吧?难不成,还要请你们都来替我‘温锅’?”
“有什么不可以,单身派对嘛,庆祝你重获自由。”天杨轻轻地笑,“喂,我代表整个……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的全体成员问你一个问题行么?”
他也笑:“问我今年论文获全国奖,有什么感想?”
“问你……真的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 ?'…'”她的笑容在酝酿坏主意的情况下,都是真实可信的。
“不是。”他回答,“我们俩不是一种人,就这么简单。”
“诶,孟大夫,你好。”天杨跟一个擦肩而过的,也穿了深色西装的男人打招呼,随即向他转过脸,“你知道他吧?孟森严,去年刚刚调来龙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当然知道。”他嘲讽地笑笑,“谁没听过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国都数得着的医院,因为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毁了,我们这里的肝移植中心像什么话,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陈大夫,”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八卦。”
“那么感情用事的人,不适合当医生。”他下了结论。
“你也不适合当医生,”天杨回敬他,“你根本没有爱心。”
“爱心是你们护士的事情。”他一边跟她开玩笑,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察觉到,刚刚他说那句“那么感情用事的人”,言语间暴露无遗的轻蔑或许刺伤了她。他们所有人都对几年前天杨惊天动地的壮举记忆犹新。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办公室拿着她的喜帖讨论每个人周末该包多少红包的时候,她脸色平静地走进来,对他们说:“你们,都不用来了。那个婚我不结了,对不起大家。”
其实她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该感谢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大家”有了难以厌倦的话题。她在众人的流言飞语里进进出出,那种不肯解释的平静差一点就犯了众怒。男人最该学会的事是准确,女人最该拥有的品质是勇敢——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的事情。
某个深夜,他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独自坐在走廊上,她垂着头,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着洁白的护士鞋的双脚,然后她在灯光里抬起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她在哭。眼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她脸庞上汹涌,她略微转头的时候,它们就在空气中抻长了自己,跌下来。她宁静地随它们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经冲着她走过来,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们,只在她身体旁边,轻轻地保持着握拳的状态。
“陈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先说话了,嗓子微微有点颤抖,像是眼泪纷纷地滴落在了她的声音里面,“你刚刚让我去给2床输的血小板,已经输了。”
“你做事一向都很稳当。”他说。
她看着他笑笑,眼泪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撕扯着跌下来,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抹了一把。
“是因为刚才下班的时候,苏副主任跟你发脾气?”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没有道理。”
“也不是的。”她擦干了泪,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病人太多,他一时记混了。我跟他说,17床那个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这个,让他下不来台了,他觉得一个护士居然当众跟他顶——其实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叶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过脑子,只是听了他的话,就去把骨穿做了,会出大事的。”
“苏副主任本来就是个滥竽充数的白痴,他在医院里的前程也到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她显然明白了。她心领神会地看他一眼,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大夫,你说,17床那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人不会同时摊上两件这么坏的事。”
“他的血液太坏了。”他苦笑。
“看着这个孩子,我就问我自己,会不会太不知足?”
“好问题。”他由衷地说。
那一年,她还不是护士长。他也还在辛苦地准备着博士论文的答辩。
永远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流着坏的血。一个医生,最不该相信的谎话,就是众生平等。当一个人满身的血液就像一条永远不肯正常流淌,并且污浊的河流,他的血管永远在藏污纳垢,你硬要告诉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在某个时刻怀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这两者都可能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视自身的尊严。
龙城,对于学过中学地理的人而言,是个北方的枢纽,是个工业重镇,是个源源不断地产出狂风和钢铁的地方。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乡——反正都一样,最终会在这里变成灵魂,变成墓地里盛开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么要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不清楚,每一个中国的血液科医生,应该都知道龙城。
没有人解释得清楚为什么,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周边涵盖的一大片区域,没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远远高出平均水平——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这城里曾经流传过各种各样的传闻,来解释这件事,那些解释的想象力丰富得很,科幻情节,悬疑情节,阴谋论……一应俱全。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本属于龙城儿童医院的血液科,他们总是能碰到一些经典又难得的病例,整间医院常年都有各个地方的专家出没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进修医生。他们的水准就是这样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为整间医院的骄傲。后来,儿童医院被龙城医学院附属医院收纳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并的旧同事不同,他们则换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头衔:龙城医学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们搬离了原先的旧址,有了新的独立的大楼、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实验室,当然,也收获了别的同行更多的忌妒与不屑。
坏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会转世到哪一个无辜的躯体里。
因为这些坏血,他们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筑像个堤坝那样,铸造在坏血的涛声里。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他们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是有时候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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